逃逸

   一个人在极度迷茫之后选择逃逸。

   逃逸的方式有很多种，我尝试了很多种。

   心浮气躁的时候，我便开始拿起针，安静地坐在沙发的一隅，专心致志的缝十字绣。

   我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三幅十字绣作品了。

   第一幅十字绣是四君子之一《竹》。青幽幽的竹子在洁白的布单逐渐成形，满目郁郁葱葱的时候，一切冗杂就从心底完全清除出去了。喜悦如同竹节，步步升高。我的眼睛也如同窗外的晴空清澈了许多，欣喜地打量着自己一针一线成就起来的杰作。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一首曾经在某本杂志登载的墨西哥诗人帕斯的五行诗，这诗的题目：《诗人的墓志铭》。内容只有五行：他要歌唱/为了忘却/真正生活的虚伪/为了记住/虚伪生活的真实。

   帕斯的这首诗，我仔细读了n遍之后，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个硬皮日记本上。

   摘抄丽词佳句，是我识字以来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并且在中学时代颇受语文老师的褒扬。而今，没有哪个人会因为这件事而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但我依然乐此不疲把那些看了不禁怦然心动的言辞信手摘下来，品玩一番。

   诗人之所以歌唱，是要从真正生活的虚伪中逃逸，然后去追寻虚伪生活的真实。

   那么，我呢？

   我安静地一针针地绣出表达一种精神或者寓意画来，是在抵抗真实生活的虚伪，还是抵达虚伪生活的真实？

事实上，我在安静中，表面呈现的是美丽和诗意的绣品，内里往往陷于某些疼痛记忆的回放。

一个人只有安静的时候，才有可能记起疼痛，除此之外，忙碌奔波的我们，是无暇顾及疼痛的，疼痛被忽略。

有意无意忽略疼痛，其实是我们的一个严重的过失。

   疼痛，提醒你还有呼吸，还活着。也意味着还能到处走走，去经历曾经经历过的，更经历未曾经历过的。所以，能感知疼痛是个好事情。

   那时，在医院抢救室陪护重病的母亲，亲眼看见一个几分钟前还可以和家人说话，回答医生的提问，因为病痛还能发出呻吟的健壮男人，瞬间永远失去了疼痛的权力。

   据说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棉花地里一边查看浇水情况，一边数着一株棉花上已经结了多少个棉桃。阳光炙烤着大地。他脊背上的汗水流成了小溪，他伸手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叹道：这该死的天气！不过这声叹里面盈满舒坦的意味。棉花最喜高温天气，自己热一点没有一点问题。然而，突发的心脏刺痛击倒了他。

   他任由他的妻子和女儿疯狂地哭喊着，用力摇晃着他的身体。我望着陡然发生的事件，下意识掐了掐自己的胳膊，仿佛才恢复知觉。

   疼痛提醒着真实。尽管我们很不情愿疼痛。

   我告诉我的同事和朋友，我准备绣一幅长达两米的奔马图。用五年的时间。五年时间，安静地独处，可以想明白很多事情。



   我是一个剧烈冲撞的矛盾体。让一些了解我的朋友惊讶。

   安静的我，常常坐七八个小时的车，满面风尘，去造访空旷的戈壁滩，或者攀爬长满灌木丛的山峦。我去过的戈壁滩，至少有上万人次探访过。没有草，没有水，甚至没有一只鸟儿飞过。偶尔到来的雨水，滴落下来，粗砺的沙石便毫不犹豫地接纳并把它们藏匿到最深处。

   戈壁滩上，满目的石头。暗红，赭黄，莹白，亮黑，雅灰，她们是戈壁滩上盛开的花朵。如今，她们有了一个很贵气的名字：金丝玉。

   所有来到戈壁滩上的人都是冲着她们来的。我也不例外。我和朋友们仔细搜寻着那一块和自己有缘的石头。乐此不疲。每次结束时，就早已有了下一次的预约。

   捡起一块块石头，对着阳光审视甄别。扔掉一块，又捡起一块，如此反复。若不是随车的司机提醒，竟然可以忘记时间的存在。

   最为神奇的收获是有一次捡到一块油黄色貌不惊人的四方石头，拿到玉石作坊，剖开以后，惊奇地发现里边莹润无比，还有着丰富的色彩：粉、白、黄、绿、灰、黑……

   期望中冲淡了劳顿。我相信这样的逃逸是成功的，也是有趣的。

   若干次戈壁之行以后，在空间里边写下这样一个签名：在沙滩上做一粒宝石光（金丝玉中的精品），就会被别人发现和珍惜。

   签名贴出，引得一片赞扬声。而这个结果，是我这个信奉文字力量的人最为欣慰的。



   身体被结结实实围困，我会想方设法让精神逃逸。

   比如“日染一瓣，则春深矣”这句话就是在阅读博友的文章时，撞入我心怀的。博友之所以记录在案，也是因为最初读到之后，内心为之一动的缘故。

   一个下午，我端坐在电脑前查阅此话的出处：日冬至，画素梅一枝，为瓣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出，则春深矣，曰《九九消寒图》。元朝杨允孚《滦京杂咏》卷下：“试数窗间九九图，馀寒消尽暖回初。梅花点徧无馀白，看到今朝是杏株。”原注：“冬至后，贴梅花一枝于窗间，佳人晓妆，日以臙脂图一圈，八十一圈既足，变作杏花，即回暖矣。”

   仔细玩味，倍感其精妙。

   我想先把这句话送给自己。

   我喜欢自己的职业，想做一个让孩子们喜欢和信任的好老师，喜欢自己的业余爱好，想在文学的园地里绽放几朵养眼的花儿，也喜欢亲手绣几幅十字绣，以后能够送给儿子，挂在他的新房里。但是，当这些喜欢纠结在一起的时候，我往往无所适从，心急如焚，直叹自己只有一双手，一天也不可能比别人多出两小时。

   现在看到这句话，躁动的心，渐渐平静了。

   好老师，不是一天两天成就的。翻阅教学杂志，看看那些研讨教艺的名师们，哪个不是在各种赛课磨练出来的？哪个不是在殚思竭虑总结经验教训成长起来的？

   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好文字，亦是在心性恬淡中慢慢写出来的。一日读书，得知一个叫王世襄的大家，凡是被他捕捉到的世间物，无不濡染性情趣味盎然。

   想想也是，心气浮躁的人，怎么可能写尽生命之幽微，让人喜读爱读呢？

   至于，现代时尚的女红十字绣，具体操作绣的时候，自己就深有体会。那日，心乱如麻，拿起十字绣，缝了没有几针，线就纠结在一起，心急，想用手指迅速解开，结果越拉越紧，最终，只好使用剪刀断掉，重新开始。

   乱，急，不能稳坐、没有定力的人，也只有看着别人绣的大幅《清明上河图》和《八骏图》长卷叹为观止了。

   我还想把这句话送给那些生怕自己的孩子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的父亲母亲们。

   你的孩子并不比别人差。你不用把埋怨和唠叨灌满孩子的耳朵。

   你的孩子已经很疲惫，需要放松，需要到外边放飞一下心情，你不能把孩子禁锢在书桌旁，你不能让孩子出学校大门，又走进培训班的门。

   孩子的人生，没有捷径也不可能速成。顺应孩子特点，引导孩子今日只做好今日应做必做之事，一定会有一个惊喜等着你。

   我也想把这句话送给倍受人生的苦痛折磨的人儿。

   阅读报章。被一个美丽女子的故事感动，她是一个被命运风暴卷入峰谷又抛向浪尖的女子。

   她摆摊卖小炒，每份小炒上面都会有一朵自己亲手用胡萝卜雕刻的月季花。日日看着一朵朵胡萝卜刻成的月季花，眼里心里便充满期待和向往。凭借着这样获取的快乐和自信，她抗下了苦，并且把苦发酵成了香甜的酒酿。

   职场和生活，步履从容，步步踏实；成长规划，小处着眼，处处尽心；面对苦难，寸寸濡染喜乐和坚强；我们就一定能够感受到岁月意趣，享受美好人生。

   日染一瓣，则春深矣。

   对自己有所期许吧。这样就会摆脱迷茫，抵达虚伪生活的真实。

   每一次逃逸之后，我向天合掌，默默地这样劝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