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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随笔一组

2021-12-30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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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鱼记

老派人请客吃饭,最后一道菜是鱼。年年有余,成全最后的圆满。现在不讲究,昨天在饭店,凉菜还没上,服务员先端来一盘刀鱼。
以前“有余”是余情未了下次继续,是希望,是憧憬,也是对生活的热情。现在“有余”,除了余下很多菜,余无足观。真浪费,真浪费,真浪费,真浪费,真浪费。我连说五遍真浪费,因为有人说就要浪费给我看看,我不得不浪费点笔墨让他瞧瞧。
有一年在香港,某富豪请吃饭,席终时剩下半盘红烧肉,他打包带走了。我起先是诧异,然后是尊敬,跟着就是惭愧了。一个人对食物应该心存感激与敬畏的。人的本性是好吃的吃个死,不好吃的,死不吃。对食物的态度,能看出一个人的层次,也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层次。
既然刀鱼先上来,就从刀鱼先记起。
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换成我就不。十年前在杭州,有熟识的朋友在酒店掌厨,有天从一批特殊客人的菜里偷回一点熊掌,黑乎乎的粘稠得很,又腥,并不美味。
好像是梁实秋文章中写过,有人送来七八只带毛的熊掌,他毫不犹豫地送人了。有些饮食,吃的是传奇,与味道无关。刀鱼差不多也快成传奇了,价格太高,最贵的时候一斤近万元,十足传奇。想当年在我故乡的水产市场,用细柳丝或新鲜竹丝穿就的刀鱼随处可见,不过鲫鱼价位。正所谓:
二十年后稀为贵,从此刀鱼是路人。
昨天的刀鱼外面裹了一层薄薄的浆粉,是油炸熟的,外酥内嫩,谈不上喜欢。我向往的滋味是汪曾祺笔下的:
镇江人以刀鱼煮至稀烂,用纱布滤去细刺,以做汤、下面,即谓“刀鱼面”,很美。
刀鱼面我没吃过,但我吃过两次双皮刀鱼,当时有心,问厨师要来菜谱:
将刀鱼刮鳞,去鳃,鳍。用竹筷从鳃口插入鱼腹,绞去内脏切掉鱼尾尖洗净。逐条在鱼背用刀沿脊骨两侧剖开,去掉脊骨。鱼皮朝下平铺砧板上,用刀背轻捶鱼肉使细刺粘在鱼皮上。再用刀面沾水刮下两面鱼肉剁成鱼茸,放入碗中,加猪熟肥膘茸,鸡蛋清,精盐,味精,绍酒和适量清水搅匀分成四份,平铺在四条刀鱼皮的肉面上;再将另一面鱼皮合上成鱼原状。在合口处沾上火腿末香菜末,放入盘中,将火腿片,春笋片,冬菇片相间铺在鱼身上;再放葱、姜片、绍酒、精盐。上笼蒸熟后,去葱,姜,滗去汤汁。将锅置旺火上,舀入鸡清汤,再加味精,精盐,烧沸后用水淀粉勾芡,淋入熟猪油,浇在鱼身上即成。
做法极其复杂,我学不来也,学来了,刀鱼太贵,也只能在纸上过过字瘾。
刀鱼的特点是肥厚鲜嫩,肉极细,口感有齐白石的“清”。齐白石的画,家长里短中有清气,仿佛江南殷实人家的小儿女。学齐的人往往学不到这一点,不是浊气一重成为粗笨丫头,就是清气淡了好似蓬头稚子。鲥鱼的口感“贵”,风姿绰约是赵孟頫的行书。鳜鱼的气度“华”,稍逊鲥鱼,是董其昌的书法,清俊活泼有之,蕴藉不足。齐白石、赵孟頫、董其昌我都不迷,近来独爱金农。金农是一尾野生的鲤鱼。
2013-7-15,合肥,上九楼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写了一篇文章,酸甜苦辣咸一组,五千字。这组文章一直找不到破题之门,惦记了五年,好几次准备破门而入,奈何门太厚,撞了一头大包。好文章是天庭的神灵,好文章是地狱的鬼怪,好文章是人间的山水。这一次写完之后,心想,真是造化。等了五年,还是给我等到了。前人守株待兔,今人临纸待文,都是痴。
昨天的昨天的昨天的夜晚,睡不着觉。零点时分,接了一个电话。零点时分是说情话的,岂料朋友找我谈文学。那就舍睡陪君子。大脑混沌,说了什么忘记了,似乎是说要努力写出文章,天下一斗好文章快被老子庄子孔子墨子韩非子韩愈柳宗元苏东坡张岱鲁迅周作人辈做完了,所剩无几。我辈不努力,花落他人手,老大徒伤悲。
昨天的昨天的夜晚,先在一家饭馆吃饭,吃杭州菜。快十年没吃过杭州菜了。厨师是有杭州菜功底的,不一定深厚,有这份感觉就很不错。已经遇不到美味了,一款也无。作为食客我是挑剔的,什么饭也不是美味。作为食客我是随便的,什么饭都吃得。美味是文化老人,烟消云散之际,文化不多,老人不少,文化老人盗版的不少。饭后看了一部电影,前半部冗长搞笑,笑也不是真笑,大屏幕上时不时伸出一个痒痒挠。看到后半部的时候,力量上来了,好像一个恹恹欲睡的酒徒伸个懒腰,打了一通罗汉拳,台下的看客,精神好了一些。
昨天的夜晚,和一个朋友谈书画。我问吴昌硕如何,他说不好,满眼世俗。我问张大千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技巧。我问黄胄如何,他说不好,满眼意识形态。我问金农如何,他还是说不好,满眼似懂非懂。我问谁好,他说王羲之好,徐渭好,晚清也只有一个任伯年上得了台面。扬州八怪里,李方膺最为可观。我说王羲之、徐渭好还用你说。
我们说过的那些人,生命早已归入尘土,灵魂在纸墨间不死。零点时分一个人站在露台。天已经不那么热了,夜凉如水。又看了一会书,睡不着觉,搬把椅子跑到露台东张西望。人迹寂寞,我不寂寞。我不寂寞,树寂寞。那些树,孤零零站在月光下,风一吹,越发寂寞。
2013-7-16,合肥,上九楼


竹叶青

凌晨两点钟睡下,早上七点醒了。身体极度需要睡眠,精神却抗拒着,也只好起床。平日里我是能多睡一会就多睡一会的。何况今天早晨不热,屋子里没开空调,身体兀自能感觉到凉风。
到底没睡好,昏蒙蒙的。去卫生间冲凉,清醒了一些。于是吃早餐,一盒牛奶,一块面包。
夏天的太阳真勤快,九点钟就已经很晒。走到单位,汗津津好像水里游了一圈。
打开电脑,打两个电话,打水泡茶。同事给了我一包竹叶青。昨天喝的是翠兰,换换口味也好。
记得此前喝过竹叶青。我极喜欢竹叶青三个字,真啰嗦,竹叶自然是青的,偏偏这么一点,这里有语言的重叠。往杯子里装茶,千手观音舞,万竹起风声。凑到杯口闻闻,茶香颇浓,有竹林的青气,与我以前喝到的绿茶不一样。龙井的气息轻轻上扬,碧螺春的气息微微下沉,猴魁的气息是厚朴的,毛峰气息轻灵,翠兰的气息浮沉沉、若有若无,竹叶青气息平缓,像一条白练,又或者是垂下的水袖。
我觉得竹叶青之味极其熟悉,就是说不出来。好茶的味道都是熟悉的,就是说不出来。不是我写作功夫不到家,而是词不达意。词不是万能的,意比他走得更远。词是油滑之手,意是泥鳅。
竹叶青的清新中有股烈性,这在绿茶种类里凤毛麟角。猴魁也有烈性,但它的烈性是中年妇女的刚强。竹叶青是《红楼梦》里的尤三姐,烈得百媚俱生。
2013-7-19,合肥,上九楼


吉祥经

九华山大吉祥院墙上挂着妙虚法师手书的《吉祥经》。今晨起床之际,忽然想起。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去年开始读一点佛经。佛经是洞达超然之书,直指本性。中国最有力量的文字,好到可以放到世界的,我选择佛经。任何国家的哲学都不及佛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文学是加法的艺术,佛学是减法的艺术。文学和感官没有关系,却能感动人。佛学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最近事情真多,感觉累,心头惘然。
刚才想到:
那个才气超过我两倍的人,他的努力是我二十倍。
我儿胡牧汐身体有恙,住在儿童医院,默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为她祈福。
2013-7-22,合肥,上九楼



骨相
   
唐朝人喜欢丰腴。我少年时也喜欢丰腴,丰腴有富态美。物质贫乏的时候,富意味着一切。
我青年时代迷恋过一阵子相术,终究不敢太深入。麻衣、柳庄,一知半解,觉得能摸得到,不像周易与八卦那样玄之又玄。奇怪的是,只要对某种相貌下了功夫端详,脑子里一番思忖,一些道理也在情理之中,不是太离谱,但也并非全靠谱。
画像不论,从看到的照片说:
李叔同骨相清奇,但奇多于清,李叔同一生的确充满了神秘性。鲁迅的骨相凄苦,那样的相貌配得上一笔干瘦劲道的文章。丰子恺的骨相圆通,俞平伯骨相豁达。
皮相风清月白,骨相水落石出。
中年发福,骨相遁迹。骨相遁得远了,表相浑浊。
写作,差不多也要写出文章的骨相,把自己摆进去。
2013-7-25,合肥,上九楼


近邻

前几天回郑州,一头钻进书橱里。这听上去没道理,好像郑州能刺激人读书一般。事情是这样,刚好看到一本笔记小说集,实在太拙劣,坏了胃口。看坏书损伤身体,就想读点好书滋补一下。郑州家中收存有大量笔记,《搜神记》《幽明录》《玄怪录》《子不语》《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夜雨秋灯录》之类,还有孙方友的《小镇人物》与《陈州笔记》。
对于笔记体的写作,我是外行,鉴赏力自信还有点。当代作家,写得出一手好笔记的太少,心里颇惋惜。我痴迷过笔记,现在兴趣淡了,对干宝、苏东坡、蒲松龄、贾平凹、汪曾祺、阿城、孙方友的热爱,一直不绝。
孙方友的笔记很耐看,学过古人,却没有古人的习气。笔记一染习气,便无足观,《清朝笔记大观》一观不如一观。查读书日记,曾写过这样的文字:
2010年7月17日,读孙方友《小镇人物》至凌晨两点,传统笔记的怪力乱神走远了,只有世态白描。《陈州笔记》是阳,《小镇人物》是阴,一古一今,孙方友无意中打通了文学的古与今。
孙方友先生笔底墨下有旧气,有丽气,更有元气,法相森严,笑脸盈盈,难得还存有一份天真。不像现在一些作家的笔记,浮躁得仿佛圆珠笔的草书,孙方友的笔记是魏碑唐楷,一笔一划——很高古。一九四九年后的笔记体创作中,汪曾祺轻灵,贾平凹奇崛,冯骥才朴素,但说到高古,非孙氏莫属。孙方友的《陈州笔记》,有种拙味,收的很。在文学创作中,收比放来得难。
当下大部分人写笔记小说,笔下是微观,心上是围观,孙方友的笔记却有宏观的气度,当然,人生也的确不过一篇千字文。
孙方友是笔记小说界的大师,人长得高高大大,厚朴,气息足,眼睛亮亮的。但他给我的感觉不像作家,倒像退役的长跑运动员。为什么说他是长跑运动员,这是我的感觉,感觉来了,我也没办法。
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孙方友先生陪我在他书房聊天,他偶尔翻腾书本资料之类给我看,赤脚踏在地板上,啪啪作响。但只要一坐下来说话,正襟危坐,腰身很直,我却将身子斜靠在藤椅上,现在想来,真没礼貌。记得孙方友把一部刚写完的长篇《乐神葛天》的稿子给我看,一尺来厚的稿子,密密麻麻都是字。他说:“我是漏网之鱼,至今不会用电脑。”说完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握笔的地方,已经变形了。我马上想入非非地认为这是一只神手。
随着年纪增大,文字在我看来越来越家常,越来越生活化了,重要的是写作者的写作状态。在今天,一个写作者坚持手写,坚持在稿纸上修修改改,这本身就需要定力与体力。
我认识孙方友先生五年,联系不到五次,但不止五次听人告诉我说,孙方友老师说你的散文好得很。往日里我喊他“孙先生”,大家都喊 “孙老师”。孙方友先生有个侄子叫孙文恒,照片拍得极好,是个很有想法的人,我们同事过半年,我台湾版《空杯集》上的照片是他拍的,多年未见了。
与孙方友先生第二次见面时,他在送我《水妓》一书的扉页上写:
竹峰先生雅正:
我与竹峰小友是近邻,因我家距皖地只九十华里,所以我与他有种亲近感。
孙方友
二〇〇九、十二
前几天,孙方友先生走了。一句笔记。
前几天,孙方友先生走了。成为传奇。
前几天,孙方友先生走了。我很难过。
关于孙方友先生,想起晚明王季重两句诗:
云老天穹结数楹,
涛呼万壑尽松声。
其他的,别人去说吧。
2013-8-3,合肥,上九楼




足衣癖

前几天同事做一个关于收藏鞋的策划,让我写封面语。我写了一篇《足衣癖》,我觉得没有写好《足衣癖》,但我喜欢“足衣癖”三个字。
足衣癖:天下收藏无奇不有。
足衣披:鞋帮子开了,披在脚背上。
足已劈:足能走路,亦可劈腿。
足一批:肉摊猪蹄杂陈。
组已批:组织批准比什么都重要。
足矣批:够了,就这样吧。
2013-9-3,合肥,上九楼



爬了一回东流秀峰塔

秀峰塔建在陶公祠后面的草地上,陶公祠位于东流镇,东流镇隶属东至县。东流两个字比东至好。碧水东流至此回,年近三十,人生差不多开始往回走了。三十岁,想想过去的时光,岁月东流的感慨多少会有一些。
塔名秀峰,山清水秀。山偶尔也能秀,江南很多山是秀色可餐的尤物。
我觉得秀峰两字和我有缘,有夸我漂亮的意思。
近两年,越来越不爱照镜子了,因为越来越不漂亮。岁月带给身体的,往往是丑陋。民国某一年间的九月天气,郁达夫去苏州游玩,路上遇见一群少女,他“把她们偷看了几眼,心里又长叹了一声:‘啊啊!容颜要美,年纪要轻,更要有钱!’”
我容颜不美,年纪不轻,也没什么钱。
2013年月9月3日的下午,我爬上了秀峰塔顶。塔底极窄,仅容一身。灯上塔顶,透过塔窗看窗外,风很大,我就站住不动,让风吹着。
2013-9-4,合肥,上九楼




竹简精神

文章写太长,铺张过度,未免浪费——浪费文字。有人说文字是肉做的,那写作更要减肥,以瘦为荣,见到肌肉为美,现出骨像为美。
该写的少写点,不该写的不写。差不多就是竹简精神。
好的文字如刀刻,快刃而下,锋力自如。
好的作家如刀客,心狠手辣,绝不废话。
问:文章是写长好还是写短好。
答:先把文章写好。
2013-9-8,合肥,上九楼





手 生

有人越写越生,有人越生越写。
越写越生,越生越写。越生越写,越写越生。像绕口令一样,写作用笔,的确要绕开口。但完全口语化的表达,格调不高。令是词调、曲调,即“小令”,又称“令曲”,字少调短,词中有《十六字令》,元曲有《叨叨令》之类。
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闭不得。(张炎《词源•令曲》)
关键还要讲自己的话。
很多人不会说自己的话,我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很多人不敢说自己的话,我今天突然这么觉得。
是今天突然这么觉得么,也不见得。
2013-9-11,合肥,上九楼




少 作

少作,少年之少。
少作,多少之少。
少年人要少写点,文章千古事,先谈恋爱去。鲁迅晚年,面对不甘平顺的青年,他的劝告不是革命,也并非读书。过来人说了句大实话:
顶要紧的事,是银行里要有一点钱。
老先生语重心长。
2013-9-11,合肥,上九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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