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甜母亲心

糖甜母亲心 聂炎如 小时候，在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是每到春节前腊月二十几，就听母亲说，过年了，该缠冻米糖了。倒不是因为我多么爱吃冻米糖，只是参不透，冻米糖为什么是“缠”出来的。
故乡丰城生产一种久负盛名有着200多年历史传统的糕点食品冻米糖，传说始产于清乾隆年间。据称，1756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视察莅临丰城时，下榻后品尝冻米糖，不禁龙颜大悦，欣喜地对冻米糖大加赞赏，称其为“脆酥香甜”。现如今，冻米糖已是丰城人家家过年少不了的一种食物了。
中国人的传统节日，从精神实质上说，都是为了团圆。这些节日的表象往往与吃紧密联系着——家人团聚，总是免不了坐在一起吃上点什么。先人十分聪明。没有什么比食物能流传得更久更远，也没有什么比食物更能让人懂得其中蕴含的意味。所以，到了过节的时候，便家家户户都备好食物，并且，这食物得独一无二才行。冻米糖因之在丰城应运而生了。
缠冻米糖必须先制作冻米，每到冬日下霜后，故乡人家家户户将飘香的糯米挑选三道，洗好三遍，浸泡后放入大饭甑中蒸煮；然后，将蒸好的糯米饭放在篾团箕中进行冷却，再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冻米便算制作成功。
等到腊月二十几，大人们空闲了，我们小孩孩也从学校放假了，母亲就开始缠冻米糖了。缠冻米糖，先得炒爆米花，就是将冻米炒成米花。本来，冻米应是用油炸成爆米花的，可那个时候家里日子捉襟见肘，爆米花只好用沙炒。但见母亲将洗净晒干的河沙放入锅里炒热，再放入冻米和着沙子一起翻炒，一阵噼里啪啦的动听的歌唱过后，冻米粒变成了白白胖胖的爆米花，筛去沙子，爆米花就算炒好了。
该是缠冻米糖的时候了。母亲把爆米花、饴糖、白糖、麻油等原料备好，摆好长凳，放上篾团箕，将木架搁好。然后将白糖、饴糖和清水按比例倒入锅中熬煮，待熬至筷子放入锅中蘸点糖缓慢地打开时，那糖成了薄薄的透明的片，这叫作“打旗”。糖熬得能“打旗”了，也便是火候到了，这时，才是加入爆米花恰到好处的时机。但见母亲将爆米花倒进糖中，又加入适量麻油，然后，手持锅铲快速地拌和着，不一会就将拌匀了的爆米花趁热铲至蔑团箕中的木架内，再将爆米花抹平整，撒上少量的红柚丝，然后用木滚筒滚平；接着用一个平底的木砧沿木架四周按压后，取去木架，用菜刀切成宽窄一样的条状，再切成薄薄的片即为冻米糖成品。
母亲缠冻米糖的时候，也就是我们姐弟几个提前过“年”的时候。这时候，先是熬糖时满屋拥挤着的津甜，紧接着的是糖熬好后加入爆米花和油拌和时溢出的扑鼻的清香，磁石般早早把我们几个耐不住的馋嘴吸引了过去。我们一会儿紧紧围在母亲的身前身后，一会儿沿着蔑团箕打转，嘴里却在一个劲地吞咽着口水。有时也伸出带有黑黑印子的手去帮着扶木架，这个时候，母亲会怜惜地呵斥着：邋遢，还不快去洗洗。于是，我草草在水中摩挲了几下便赶到母亲身边，生怕错过机会。而姐姐则学着用木滚筒在木架内的爆米花身上歪歪扭扭地滚动着，鼻头尖上沁出了好多好多的汗粒子。等母亲将冻米糖切好，我们可并没有去拿糖片吃，而是等到母亲切好糖片后将剩下的边边角角送进我们的口中。我们深知，糖片是一定要等到过年才吃的啊！而切好糖片将糖片装入瓦罐后，所剩下的细细碎碎的糖粒子和粉粉子，才是母亲犒劳我们的。我们姐弟几个吃着，满嘴满脸都是糖粉子，一个个都成了糖人了，惹得大家好一阵哄笑，满屋漾起香甜的笑声。而在这个时候，母亲看着她的孩子们那一个个憨憨傻傻的吃相，油然而生的满足感便在脸上在喜眉笑眼中荡漾开来。
等我们吃完了，母亲也收拾停当，她让我们姐弟几个坐下。于是，母亲每每讲不完的她自己的故事便接续上了。
那是一年的盛夏，太阳篜烤得大地滚滚烫烫的，村里有名的乐于助人的老奶奶秀太太病倒了。秀太太可是母亲的救命大恩人！那一年，正逢上母亲分娩，孩子出生，是婴儿的吉日，可也是母亲的难日，稍有不慎，莫说是婴儿，就是母亲也难逃劫难。谁知母亲那一回分娩时，遇上大出血，秀太太获悉后匆匆赶来，沉着冷静应对，又是扎针，又是熬药，硬是让孩子平安落地，母亲化险为夷，安然无恙。之后，她像妈妈守候着女儿三天三夜守护在母亲身边……这回秀太太生病，母亲得知后，当然地守护在她老人家的身边的。那一天，秀太太竹枝桠般的手指轻轻牵起母亲的手，两瓣干涩的嘴嗫动着，吐出细微的声音：“冻——冻——米——糖……” 什么？冻米糖！这大酷暑天的想吃冻米糖？可冻米糖只有冬天天冷时才能缠出来呀，这酷暑天气温高，缠冻米糖时冻米可是粘不到一块的啊。
也就在此时，那一年自己生孩子遭遇大出血，秀太太扎针、熬药、相伴的情景，又在母亲的脑海中过电影般地一幕幕展现。我的命可是善心的老奶奶捡回来的啊！如今老奶奶病中想吃冻米糖，我若是不缠给她吃，能忍得了这个心！在自己家已没有了冻米和饴糖的情况下，母亲在村上挨家挨户地问，终于问得两户人家旧年过年时所剩下的一点冻米和饴糖。那年月，不像现在有冷冻设备，为让拌和好了饴糖的冻米能粘合在一块，母亲想到用井水降温，从水井中一次次打来井水，一回回不停为拌和好了饴糖的冻米进行冷却，直到拌和好了饴糖的冻米粘合成块后，薄薄地切成片，然后送到秀太太嘴边。秀太太十分高兴地吃着母亲做好的香脆可口的冻米糖，无法表达的言语，全写在了微微笑着的脸上。
听罢母亲缠缠绕绕在心间那缠缠绵绵的酷暑天里为恩人缠冻米糖至诚至善的情的故事，冻米糖为什么是“缠”出来的，已实实在在缠绵在我那魂牵梦萦的心地，并且生发出了不寻常的感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