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晚

　　山晚
　　那一日，因贪山恋水，竟然迷失了归路，只得借宿守林人的茅屋。
　　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通向的山的更深处。齐腰深的蒿草，摇曳的山花，翩翩挥动翅膀的蝴蝶，两侧高耸的山峰，山峰上几缕泼洒而下的飞瀑，让这个郁郁苍苍的树林山谷，静中有动，曲径通幽。各种各样的树木拥挤在一条狭长的山谷里，由山谷缓缓向两侧的山坡爬行，山，就变得丰满、圆润了。各种各样的树木，有塞外常见的杨树、榆树、槐树、杏树、桃树，更多的是在山外见不到的树木，像是一个植物王国。有流水声，有鸟鸣声，有各种深深浅浅断断续续昆虫的声音，间或有几声蛙鸣传来……我想，我是可以沿着这条山路，走进大山的深处，去看一看深山老林最隐秘的情景，体会虚怀若谷的境界。
　　山谷的小路，应该是采药人，或者是看林人踩出来的吧，坎坎坷坷隐隐约约。小路在山石间盘盘旋旋、曲曲折折，被野草和灌木掩映着，被突兀的山石、横斜过来的树木阻隔着。不得不在树林里小心避让、迂回，穿行。走着走着，前边现出一片艳丽的山花来，黄的、白的、红的、紫色的、蓝色的，在风中摇曳，恰好被一片明亮的阳光照着，姹紫嫣红，格外迷人。然而，脚下是牵牵绊绊的野草与缠缠绕绕的藤条，两边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下面，是潺潺流水，绕着石头流过去。迟疑着，不知向哪儿举步，也不知向哪儿落脚。看来，我是“误入藕花深处”了。
　　半山坡，那阳光明亮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小茅屋，被山花簇拥着。
　　说是茅屋，其实就是用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窝棚。山林自然有的是木头，但守林人还是及其吝啬，使用的都是那些折断的，朽掉的，粗粗细细的木头。坐在里面，山风吹进来，暮色也撩进来，风扫树叶的声音，鸟叫虫鸣也一同挤进来。一桌一椅一张木头支起来的床铺。一盆一碗一个用石头垒砌的灶台，灶台上面是一锅山兔炖着的蘑菇。一个粗糙的木柜，木柜上一盆叫不出名的山花，怒放。一清癯老者，一锅旱烟袅袅在窝棚里缭绕、弥散。
　　我想到了杜甫那个著名的茅屋。
　　相比于唐代的杜甫，这茅屋的老者并没有一肚子牢骚，也不见得有什么由己推人的感慨。久居山林，这茅屋，也住得惯了。山风、林涛、野兔、飞鸟，还有闲花野草，哪一个，不是风里雨里的虾侣鹿友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老者自然不会有稼轩那样千回百转的情怀，但眼里的青山，一定会是格外亲近的。不然，一个人，守一片山，看一林树，领春夏秋冬四季风霜，经日日夜夜日出月落风起云涌的更迭，怎会不寂寞，不孤独呢？
　　远方的山里，有悠悠古钟传来。
　　不知道这老者是否曾经读过唐人的诗句。“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老者肯定是知道这山里的更深处，有千年古刹，有须发如雪的高僧，有浸润了千百年禅宗佛语的巍巍古柏，有沾染了禅机妙语的闲花野草。闲暇，月朗风清的时候，守林人肯定会和古刹高僧，下棋盘道，喝茶论禅；或者，还会和那飞鸟、古松，说说云淡风轻，海阔天空，人世间的沧海桑田。不如此，这清癯老者，为何如此淡然而坦然呢？闲花野草，在佛的眼里是禅机，在俗人的眼里却是普渡众生的良药。或许，老者参不透佛家的禅机，可是，山里云里，老者却识得百草药；风里雨里却护得一山的树木，郁郁葱葱莽莽苍苍。
　　暮色里的山野，也是绝美的风景呢。
　　夕阳放缓了归去的脚步，站在西边最高山巅，向这边深情瞭望，把一天里最多情的目光，泼洒过来。山里的一石一山、一草一木，一归鸟、一飞泉，还有这茅草小屋，都被熏染着、温暖着。身临其境，恍如梦境。
　　一层一层的山峦，在一轮硕大的夕阳底下，渐次变幻着颜色、形状。像一幅渐渐润染开来的水墨画，浓墨重彩；又像一个个慢慢推移的镜头，虚幻、清晰，清晰、虚幻。最远处，夕阳底下的山峦，是一种耀眼的亮。分不出哪一个是夕阳，哪一个是山峰，你亲吻着我，我拥抱着你，一对依依惜别的恋人，融为一体。余晖泼洒过来，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淡。眼前的山石、树木、小小的木屋、我和守林人，尚在现实世界里。有倦鸟归来，一只两只或者一群，从夕阳里面飞来，像是一个个橘红的飞絮，飘飘忽忽，绰绰约约。一声两声婉转的啼鸣，裹着暮色，跌落下来。
　　树梢上的暮色，越发浓重了。风也比前时强劲了许多。树梢在飘忽，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声，暮色依着在树的枝叶上，跟随着树梢飘摇，似真似幻。光与影，撩拨着树林里的小木屋，小木屋成了一个童话世界。
　　锅里咕噜咕噜响了，冒出一阵阵肉和蘑菇的香气。
　　也许是一个人呆得久了，守林人话语不多，大多时候一个人抽烟，默默望着莽莽远山和茂密的森林。他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很漂亮的眼型。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一定是很英俊的男子。眼角的皱纹密了、深了，眼帘松弛，却遮不住眸光神采奕奕。看你的时候，目光是柔和、亲切的，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像是亲近着身边一个后生晚辈。目光里没有一丝丝的杂质，清澈，毫无防范。说起他的那片林，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的目光放出亮来，顿时年轻了许多岁，眸光闪闪，灵动而多情，极富感染力。寡言的人，是不是眼睛会说话呢？
　　掀开锅，香气就热腾腾冒出来，满屋子都是。拿一个大碗，舀了满满一碗的兔肉炖蘑菇，从柜子里拿来一瓶烧酒，打开，咕咚咕咚到进两个稍小一点的碗里。说，远来的就是客，来，咱爷俩喝上两口。端碗，叮当一碰，喝一口，火辣辣的烧酒红了脸颊，赶紧夹了几口山蘑菇，额上冒出汗来。老者笑了，眼睛里有了山水的蕴藉、草木的温润。好，是一个中交的人，来，再喝。
　　外面的风似乎小了，山里林里小小木屋里面，只剩下那灶上铁锅里咕噜咕噜的声音。
　　门口外面的大黄狗轻吠了几声，守林人警觉地起身到外面。
　　外面，暮色完全隐去了。一枚很好看的弯月，爬上来，斜挂在湛蓝的天空。此刻，山野、树木、花花草草比傍晚时分明朗了许多，也清澈了许多。想起一句古诗来：“何当茅屋潇潇雨，月色黄昏古渡头。”没有暮雨潇潇，暮色去了，月亮出来。此时的情境与古诗的意境还是有些不同。想必那时，茅草屋是常见的住所，写入诗句里，并非是一种具有美学意蕴的意象，诗人，不过写实而已。不像现在，寻找那具有古典意蕴的茅屋，一定要去画幅里，镜头里，或者，像我这样，有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才行。
　　月亮升高了，银白的光，倾泻下来。山峦、树木、山花野草、眼前的小木屋，又是另外一番情境了。守林人背对着我静静站立，侧耳倾听着什么，身姿挺拔、颀长。银色的月光打在那顶军绿色贝雷帽上，整洁的肩头，有一种雕塑般立体的美。长年累月野外生活，艰苦劳累的工作，并没有使他的身板有些许的变形，颓废。反而具有了一种城里人所不具备的修长与健硕。“很美，是么？”“是，非常美，”“每天都这样看着，不厌倦吗？”“怎么会呢，大自然的千变万化，每一时每一刻都不同，你会厌倦吗？”我回答不出，我想，每天朝看云霞漫天，暮揽夕阳万缕，饮晨露，餐野花，伴一山的风起云涌，鸟飞蝉鸣，或许不会寂寞，不会厌倦吧。每天晨钟暮鼓，清风明月，那也不是一般人所能耐得住的，需要佛心禅性。
　　什么是修行呢？吃斋念佛，晨钟暮鼓么？
　　夜深了，万籁俱静。山谷的上空，有满天的星星璀璨、闪闪烁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