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 着

　　深秋的傍晚，我和父亲伫立在窗前。纷纷的落叶打着旋从眼前飘落下来。
　　父亲七十多岁了，每当这时候，他总是深深喘一口气，留下一声叹息。
　　人生真的很短促，刚刚才觉得儿子上幼儿园，满地乱爬，转眼已经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前几年，父亲还能骑着自行车兜风，眼下也已步履踉跄。还有我，总觉得年轻，忽然在镜前端详，竟然已经满头花发。三代人仿佛浓缩在一个时空，或者就是一个人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想一想真的很好笑，与朋友相处，总爱逞老大，静下心来，其实又不愿意长大。尤其是在父母在身边，自己总觉得还年轻，因为父亲是山，我就甘愿做山洼里的一颗小草，可是望着高过人头的儿子，自己又不得不叹息岁月的无情。
　　其实，人活着，就是从山下一步步爬上山的过程。有人落后了，从此枯萎甚至凋谢，更多的人呼朋引伴地爬到山巅，然后消失在山的背后，留下一个永远的迷。可是，你不用担心这山坡会沉寂下来，永远有人喘着粗气，攀爬上来。
　　忽然冒出一个念头，爷爷去世三十多年了，几年前迁坟的时候，棺内只剩下几块干面包一样的碎屑，他的精神他的肉体到哪里去了？记忆里他还是那么精瘦，戴着瓜皮小帽；父亲已经七十多岁，若干年之后他又会到哪里去？再后来，就是我，再后来又是我的子孙，像走马灯一样在这个世上轮回，出生又消失。我想，似乎没有人想过这样离谱的问题。古德说，“我见他人死，我心热如火，不是热别人，看看轮到我。”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瘆人。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或者亭亭玉立的少年，我们有的是羡慕和渴望，没有人想到他们百年之后的白骨。人人如是，我亦如是。我们就这样懵懂地活着。
　　在我居住的小区东侧，有一排平房。那天散步的时候，碰到一位老人，曾当过公社书记的，七十八岁了，一脸愤愤的样子。他说，和他同年入伍当兵的人，后来退休比他多拿十八块钱，他眼下正在准备材料，打算找一找。说完这话的第二天，老人就死了。人活着，就一直为钱奔波，没有想到死，更没有为死亡做些什么。正如印光大师所说：“世人于衣食供身之物，悉知预备，不致临时失措。而关于身心性命之事，不但不知预修，且以人之预修者为痴。”喜耶悲耶？
　　面对凋零的秋叶，我们感到的无非是一种秋意，一丝寒冷，转眼春风一吹，又是满眼葱翠了。谁曾想，当年的落叶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尘”了。想一想那位老者，临死还在为十八块钱揪心，假如他真的增加了十八块钱，他又能带去多少呢！今天早晨从老人的门前经过，门口的葡萄架依然在风中飘摇，几只鸡在笼子里快乐的觅食，若非大门上白色的挽联，没有人想起这里曾经生活过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
　　是啊，每个人都是过客，匆匆走过了，如水中波，转眼就了无痕迹。所谓“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活着，就是抓住当下，让每一个念头都舒心顺心，这就够了。有时想一想，为了几张钞票，一个虚名，辗转反侧，起坐不安，值得吗？让我们换个角度，看看蚂蚁。蚂蚁是绝对的社会动物。据美国科学家推算，蚂蚁的基因33%以上和人类相同。一只蚂蚁竭尽全力找到一粒米，或者搬到一条干瘪的毛毛虫，在蚂蚁的眼里就是一生的辉煌，就是一辈子的财富。一只蚂蚁有幸做了蚁王，就是王者之名。可是，在人类的眼里，却不值一提。同样的，我们终生奋斗的房子、位子、票子，在蚂蚁看来也许就是一堆砖瓦，几张废纸而已。
　　此时此刻，世界上的人们都在做些什么，有的在为刚刚赚到一笔钱而欢呼雀跃，也有人为失去地位而痛惜不已；有新的生命呱呱坠地，也有人奄奄一息……形形色色的人们，形形色色的生活。
　　然而人们无论在做什么，其意义到底何在？人们不曾想过，有时也想不明白。其实，人们无论做什么，都有一个不曾被觉察的共同结果，那就是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人们在一点一点老去。
　　时间，没有人能看得见它的模样，没人能摸得到它的存在，也没人能听到它的声音。时间像虚空一样，人的任何力量都无法改变它。无数的人出生，无数的人死去，在这无形无相却又无穷无尽的时空中，人，能算得上什么？人一生都在拼命地抓呀抓，抓到一样实在的东西了吗？有了几套房子，心就不苦恼了吗？身体就不生病了吗？时间就能为你停止吗？你能用大房子阻挡老之将至吗？家有金山银山，就可以和阎罗王做个交易吗？人们都只是看着眼前，连自己老的那一天都不愿去想。人们若想到自己终有老死的一天，便会孝养父母，善待周围所有的人，然而人们都不曾想过。穷人总是妄想富有的一天，然而富人却不愿意去想贫穷的可能；年轻人不愿去想有老的一天，老人不愿去想有死的一天。
　　人们就这样自我欺骗着，不敢直面这些最现实的问题，最后在糊涂和恐惧中死去。
　　七十多岁的父亲，今年又把房子刷了一遍，他还打算天热了坐坐飞机，到北京逛一逛。外孙才五岁，身体也不好，他担心长大了身子虚，不好找工作。大儿子快五十岁了，还贪酒，将来对肾脏有伤害。他挂念的事情还很多。哎，人活着，永远想着外面的事情。
　　叶落了还有再绿的时候，人老了不会再有少年的时光。过一年我们就老了一岁，就离死亡接近了一步。为了生，我们已经付出了许多，同样作为人生的大事，对死亡，我们实在是亏负的太多了。
　　出生时，人们紧握着拳头，而死亡时，都摊开了双手。无论你拥有多少家财、多少儿女、多少快乐或是悲伤，都将化为乌有。无论穷人或是富人，这一生最终的结果，原来是一样的。也许，直到生命的尽头，人们才发现自己想要的，只不过是一颗安宁的心，一颗面对死亡却很坦然的心。
　　史铁生的一段话让我刻骨铭心：“怕死的心理各式各样。作恶者怕地狱当真，行善者怕天堂有诈，潇洒者担心万一来世运气不好，潇洒何以为继？英雄豪杰，照理说早都置生死于度外，可一想到宏图伟业忽而归零，心情也不好。总而言之，死之可怕，是因为毕竟谁也摸不清死要把我们带去哪儿？然而人什么都可能躲过，死不可逃脱。”
　　世界上有很多人研究过死亡，然而无论是世俗的哲学或是科学，都无法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他们的回答只能让人对死亡充满了恐惧。好死不如赖活着，人们无法想象这大自然中最精灵的人类会归于虚无？这个问题只会使人越来越害怕。 　　只有释迦牟尼佛对生命和死亡的诠释是最究竟的。他让我们了解到死亡只不过是人这一生色身的坏灭而已，是一期生命的终结。死亡只是换个躯壳而已，在漫长的轮回中，这样的生死流转无量无边，没有必要特别痛苦。至于下一期的生命会以怎样的形态出现，则由自己今生和前生的善恶行为来决定。所以，我们无需害怕死亡，而是要用自己的行动解决死往何处去的问题。
　　没有人能阻挡秋风的来临，没有人抵挡两鬓的白发。就让我们融入这浩荡的秋风吧，让风儿承载我们的心跳，让落叶雕琢我们的灵魂，让虚空记录一个生命的成灭。既然死亡不可避免，那就让我们直接面对吧。对死亡的直视会使我们珍惜每一天，对生命之脆弱的了知会使我们在很多希望变成失望时淡然处之，因为，至少我们还活着。
　　—— [ 本帖最后由 牛学伟 于 2013-12-10 16:23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