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一片地理

遗失的一片地理 很多年前，工厂门前长满树与草，不久，一条宽阔的柏油路贯通了泥土路，被命名为华山路。路边依旧荒草荆棘丛生，几只鸟，大声鸣叫着飞上蓝色云空。新的路径，改变了那片天地的面貌。再后来，公路西边建成了几排民居，一群男女入住其中。
一个散步的夜晚，他和分散的女友，重逢于那条路上。那个大雾的街道上，他们沿着那条路，走出了城，最后沿一条偏僻的小路，走入一片树林。他穿着的工作服，散发出工厂机器的机油的气味。一场交谈，像被大雾稀释的空气，变得湿漉漉的，寡淡无味。
在他的内心，从时间到物象，每一个具体细节的回忆，让过去的场景一次次还原，并得到谅解的纠正。那时，他沉寂了一段时间，觉得身体都要发霉了。于是，他从手机里找到一些人的号码，开始与人隔空交谈。那被记住的四月某天，他半睡半醒，手机铃响声突然响起，他一把抓过来。那个打错了电话，清晰而尖锐。他从一个声音里，想到离散在远方的亲人。他的身体被戳痛，那种音质里，有一种迷药的味道。

那几年，他一个人居住的房间，在一个山的下面。那段时间，山脚的一片荒地，被远方吹过来的种子，变成绿色草场。微风缓缓吹拂，若隐若现的植物香气，在飘荡。他看到灵魂带着桃红柳绿的颜色，在一个敞开的空间里，朝人世显露出来。他觉得，他像一棵家乡的树了。 身后背景是一片荒地，和无限拉长的岁月。他看到十几岁的他，背着简单行囊，到了这个山区。那里的风荒凉，带着野草枯萎的气息，一点点掏空他的身体。“我将死于出发时的梦想，梦想就像一个躲藏在暗处的鬼魂……”三年后，他逃离那个蚂蚁、苍蝇和野草风行的地方。即便多年之后，他仍然觉得，逃离总是他半生的宿命。
但是，不能否认，在那种光景里呆久的他，恍惚感一点点消失，并变成一种清醒的身临其境。那种活着，被赋予了一种神奇感受力。那时，久没谋面W，突然来看他，叫着他的名字，他惊诧了好一会，才想到是叫他。W走后，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在夜里，他制造的梦境，就是一场逃离。这种幻象，在突然醒来之后，变得像一场大火后的灰烬。
他的一切都在那场火中消失了。他的心口起伏不已。入夜，四周异常寂静，在恍惚的影像里，他进入睡眠。他能看到自己头发蓬乱的样子。闭上眼睛又睁开，仍是一片黑暗，以及房间内发霉的气息。他刚刚闭上眼睛，就已沉入黑暗之中，那像起伏的潮水，他的身体随着荡漾。他挣扎着想要从那水面里挣脱，但是仿佛一切动作都是徒劳的。
他放弃了努力，任由绝望从黑暗中蔓延过来，恐惧像潮水一波波覆盖过来，身体被水的力量穿透、击打，一片巨大的芦苇丛，出现在身体四周。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了星空，草的头颅一个个摇晃在四周。他感觉到风大了，吹得那些草的身体东倒西歪。一睁眼，他就看见了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
有好几年，他走在那条回家的路上，他不敢看远处的芦苇，不敢看天上的月亮。他的目光触及它们，会带来心理上的震荡，仿佛一波波的水朝他覆盖过来。他从那背后，又发现了一个秘密画面，它来自若干年前，他在一个小城的经历。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没有了呼吸的身体，而且是一位女性。他感觉到内心的一些美好，在一瞬间被摧毁。 ……在那个画面里，一具白花花的身体，斜躺在田野的沟渠里，四周拉着警戒线。带着白手套的警察，正走进去……那是夏天的上午，艳阳高照，他随着一个人惊心的呼喊声，从小工厂跑过来，看到这个多年后仍记忆犹新的场景。那个死于非命的女人，在夜晚的视觉里，变成了惨白的月光。从慌张、惊悸，隐秘的窥视到死亡本身，他在那片大风吹过的麦苗田里，感到了窒息。次日，他在小工厂的一间破旧的房子里，听说一个男人将一个女人挟持到那个地方，强暴了她。
他为消亡的肉身无限心痛，死亡像一头怪兽，钻进他的头脑。有好几个夜晚，他在沙沙的风中失眠，他一直坐到天亮。当第一缕阳光照破黑暗的窗户，他疲惫的肉身，一下子躺倒在那张床上，他终于进入了无所感知的世界。
事后的几个黄昏，一切物象都变得异常凶险，黑暗中藏着刀光剑影。而不远处的一家水泥厂，几个巨大的烟囱冒着灰白色的烟雾。那些烟雾的颗粒，随着大风吹拂，无数的粉尘，笼罩了四周的田野。那条从水泥厂门口蜿蜒过来的小路，一直通到他在小工厂的大门边。
他的身心接纳了外在风物的改变。他象一束繁盛的花朵径历深秋的凋敝，渐渐枯萎。若干日子后，工厂没有了，那里的人四散逃去。那间小屋风雨飘摇，一直到几年之后，命运被改变，他离开了那儿。多年后，他读到伍尔夫在《论现代小说》：“心灵接纳了成千上万个印象——琐屑的、奇异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锋利的钢刀深深地铭刻在心头的印象。”他终觉，时间遣散了他身上惊异的不安，让他变成一个承受变故而冷静的人。 某夜的梦中，他再一次看到了久远的过去，他相信了梦的再造或者还原能力。这正如W在离开那条大街多年，他也到了另一个城市。他与她隔空，谈到当年的地理位置。她反复强调，在梦中遇到的场景。他想，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唤醒远离她的残忍的青春记忆。毫无疑问，残忍，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它能唤醒很多遗失的东西。 那些影像和痕迹，唤醒的身体记忆，仿佛还隐隐作痛。他想，人不是活在过去的，一切，应该有新的开始。“当你找到它，它就真的变成过去了”。一个声音在内心说：任何对过去的寻找，并不是为了过去，而是为了未来。 2018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