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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可爱的时光

2021-12-31叙事散文李兴文
将去未去的夏季,湿热的空气继续熏蒸地上的一切,强烈的阳光穿透皮肉,审查我所有的秘密。用过的心思就像蜗牛的行迹,白白亮亮,断断续续;想不起来的日子,从此以后再也无关悲愁欢喜;还能想起来的日子,都不能躲过翻云覆雨。夏天更像一根长长的蔓,极其执拗……
  将去未去的夏季,湿热的空气继续熏蒸地上的一切,强烈的阳光穿透皮肉,审查我所有的秘密。用过的心思就像蜗牛的行迹,白白亮亮,断断续续;想不起来的日子,从此以后再也无关悲愁欢喜;还能想起来的日子,都不能躲过翻云覆雨。
  夏天更像一根长长的蔓,极其执拗地伸展到初秋。那根蔓仿佛也结出青李子一样的一些果实,那么多奔波于深水热火中的人,都在品尝那些果实饱和度很高的酸涩。湿热天气,身体得到有限的自由,依然常常上火,即便酸涩,夏日之果,还是令人一直垂涎。人都无可奈何,但世界依旧安谧如初。即便在梦里都无法回避,心灵的遭遇太像温水煮青蛙。那就继续保持与扭曲世界对面而立的姿态;为了自己真正的希望,必然对别人强加的希望不抱希望。
  不必为夏秋之际的昏乱与疲累劳心费神日日牵怀。入秋的消息千真万确,大汗淋漓的人们,带着清凉的念想,从盛夏湿热的蓬蒿中一头钻出来,又一头碰入初秋的热怀。初秋变本加厉的炎热,让乐观且盲信的人们回退不及。但秋天终究比夏天受看。天地造物极其爽朗,阳光照临的地方,仿佛“白露”节以后落叶杉的针叶,片片都显出透明的柠檬黄。
  天光亮得扎眼。灵肉都带着的痛感,穿过街道上全副武装的阳光。但那阳光包藏了太多的私欲,发了横财,暗地里妻妾成群,妻妾们生的孩子像秋絮一样飘飘洒洒,落在贫弱愚顽的人们头上,臂上,背上。但有人告诉他们,所有人将进入一个熟透了的秋天,属于所有人的果实,温凉,透明,显露着光荣的柠檬黄。
  我对这样的秋天早已厌倦。多年以来,我都像一支来历不明的白茅,在风中飘摇,只关心自己的流浪,从不忠实于别人指定的方向。
  哪有什么方向呢,不过是在人造的暗夜中一直撒谎。如我这样总是面色冷峻并抗争以沉默的不合群者,只是长长暗夜里一个小概率事件罢了——对任何性质的火热事件,这就是我的态度。
  照进店铺里的阳光真够温馨的,之所以温馨,是因为那种阳光是经过街面反射的——改变方向以后,阳光温和了许多,为正在过季的夏装还原出本真的颜色,并无一丝夸张或掩饰,也无一点贬损或增益。那些夏装好像在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过去不久的盛夏,但终究未受眷顾,现在又无限寂寞,一丝一缕都很窘迫;那些高冷的奢侈,正在经受奢侈的冷落。这个多雨的夏天也不是严峻到无法忍受;或者,即便就是无法忍受的,在观赏夏装并想起夏天的人,确乎也是正在观赏初秋阳光的逃难者。因为无意中一个小小的耽延,逃难者就被火热的城市中火热的初秋抛到生活的边缘。但他因此意外遇到自己的少年。是一支白茅一样在幻想中飞行不止的少年。现在的情况是,乡村和城市互换了位置,当年远望城市,现在远望乡村。但现在,不想赞美城市,不想评论乡村。
  这就是老了,我对自己说。
  我对翻云覆雨的夏天为什么要有提防之心呢——这在一种语境中是一种耻辱,但我不怕;因为不怕,我又是光荣的。又为什么对城市的四季失去了信任?这问题实在让人的脑回路多绕好多个回环。这中景况不符合我的祈愿。原本,我一直都想绕过所有凶险壮烈的事件对我的纷扰的——其中之一,一块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土地,眼看就要被戴上镣铐了,我怎能不急!那些凶险壮烈的事件离我的身体很远,但离我的灵魂很近,逼得我不得不暂时放下优哉游哉的天道念想,逼得我每夜都有梦语——我,还是受伤了!
  但我不能回避那些凶险壮烈或者怪谲荒诞事件的真相,虽然那样,我可能会遭受更严重的伤。
  心里不痛快,天气凉热再也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遥远南方,一个俊秀的城市,它正遭受的酷热比我的境遇尤甚。我的灵魂总是自愿到达事件现场,我从杂乱中辨认,哪些被污蔑,哪些被中伤,哪些被欺凌,哪些被抹黑,哪些在点灯,哪些在刮风,哪些在控诉,哪些在狞笑。我尤其要辨认清楚,哪些是从未悔改的邪恶,哪些是一直作恶的元凶。辨认得越清楚,酷热的夏天对我的欺凌就越严重,我上火了。我总不能被更加火热的初秋歧视,我总不能坐等铺天盖地的酷热摧毁我那一颗追求清凉的直率的心。那颗心,尤其不该有冥顽不灵的仇恨之心。充满凶险壮烈以及怪谲荒诞的夏天该过去了,备受炙烤的大地,应该还原以秋风赋予温凉平和的柠檬黄。
  对过日子那么有信心的人,我怎么开始频繁地怀旧了?再次站在季节的交接点上,我又怎么突然害怕起孤独来?过去和未来,都不是我的去向?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问的。自夏而秋发生的一些险峻壮烈的事情,虽然我只是一个呆滞的听闻者而非见证者乃至参与者,但它们惊扰了我,我的内心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结果是我带着焦灼感和羞耻感熬过了夏天,低首掩面混进了秋天。但不是我一头撞入,是被拋入的。我一直羞于跟怯懦的自己见面。而在秋天,这个“我”被分裂或被复制,在独处的时候,两个不一样的我开始两相对质。一些关于进退取舍的纷争把我卷进去了。
  朝着南方天空渐渐下沉的太阳,仿佛不甘垂败的人斜斜射来告别的目光。倾斜的秋阳开始照亮它直射时候造成的黑暗;曾经绝密的黑暗,转眼之间,全是明晃晃的真相——那个小小的时装店,我还记得,整个夏天,里面都是亮着灯的。一到秋天,灯熄了,代替灯光的就是斜射到路面,又反射到店内的阳光。那是背叛了疯狂信仰的阳光。但阳光一自由,一切都自由了。
  接连爽朗的日子里,今天的阳光算不上珍奇。阳光无法继续蛮横,开始显露出熟透的柠檬才有的容止——不因其黄,而因其亮,亮到温凉,亮到温存,亮到透明,亮到世间无物与之媲美。那种亮色,为每一件即将过季的夏装复原或补全曾经或将要试穿那些夏装的人。她们都有白皙的肌肤,平滑的臂膀、肩背。有些衣装奇妙的造型设计让我陡然心惊——肩部,背部,那么恰到好处的镂空,在我,那可真是神灵显现的地方!
  不必想象着装人的脸庞和眼神,只需从镂空之处想象某一块肌肤,它应该是某某女人的就行了,也只有她的臂膀肩背,才那样清凉如水,才那样灿若柠檬——这就够了!本来,一个男人在这方面的需求也不是很多。
  在午后这个偶然印入眼底的画面中,收到神谕一般,我不由自主,对此画面叠加以若干年前的经历和见闻。
  青葱年少,对独自远行差不多至于迷狂。而行脚所至,多为林深草茂的旷野。疲惫,席地而坐,像投入怀抱一样,用闭上眼睛的方式打开另一些门。感觉像一头青鹿一样在风中狂奔,又像一只火焰雀一样射入云中。惊异!睁开眼睛。阳光像目光一样从遥远的山岭平射过来,在风中发亮的,或者是自己,或者是白桦林,或者,就是披一身金甲的落叶杉,总之,包括我在内,总归都呈现出令我兴奋的柠檬黄,摩托车在路边的阴凉处酣睡——每至此时,我很惬意,我很满意,偌大狂野,只我一人。
  那种时候多在秋天。借着时光的明显变迁,我以远行的方式躲避夏日的粗野与蛮横,恭迎秋日的温凉与澄明。不论是落叶杉的针叶,还是白桦树的小圆叶,灿黄而温和,都像温存的目光,无诡诈,无机巧,无猥琐,无算计。但有质朴如泉,有机灵如风。那种透明的灿黄总能唤来一些人,那些人像神仙一样在我眼前自在飞行。但我无法追赶他们的行踪,走着走着,我只跟着一个人。那人能够驱走我的孤独,能够消解我的忧虑。尤其是,那人不会让我变得愚昧。而我自己也为大功告成而感到无比轻松,如一缕激情饱满也会思想的风。在灿黄的晕染中,我对唯一停下匆匆步履者的坦诚感激不尽。我想,我因此必须在以后的日子里活得更加灿黄,更加温凉,更加透明,才对得起人。
  在旷野里放纵幻想的翅翼,那是一剂上好的良药。我凭此良药治愈自己忧虑,也用它消解城市生活的坚硬度对我的重重围困。造物给我力量,我让名目繁多的蒙骗与欺凌,在柠檬黄的世界里随风散尽。
  夕阳没于天空,我也恢复原来的平静,平静如飘入夏夜的一只流萤。
  少时空想真像一根顽固的藤蔓,弯弯绕绕,生长到这个秋天,串起那么多似曾相识,但再也不能呼喊名号的日子。那根藤蔓有些残忍,它总在提醒我,一个用怀旧抚慰自己的人,永难逃脱过去时光温存的臂弯,他一生的使命很艰巨,也很光荣,他总想让世界与自己一样永远保持清醒。那根藤蔓还提醒我,不要相信那些视你为伟大力量一份子的好听的言论——没错,我对自己发过弘誓大愿的,我要用最大的勇气和坚定的信心,对抗我遇上的所有实体性和观念性的欺骗和愚弄,狰狞与险峻。
  有些年头,我不曾独自远行了;不是城市羁留我,而是城市生活羁留了我。在越来越耽于重大利好的城市,我的少年空想,在更多人眼里,渐渐现出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样子。许多得意于权欲大桶中的人们很明智地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认定的一些朋友,他们仍在我的身边,但都表现出极其老成的谨慎和沉默,他们有许多宝贵的人生经验,他们不愿意跟充满乱象和艰难的生活苦苦抗争,而愿意默默无声地生活其中。占据话语空间的不是勇敢良善的有识之士,而是斤斤计较的名利之徒。那些曾经和我相似的人,早就出卖了自己的童心。
  在生活大舞台上,丝竹金革一直奏响悖谬与荒诞,但竟招来经久不息的掌声!我很难听到怀疑所致的沉默和揶揄所致的冷笑,我想多交朋友的想法,只好暂时搁置。我却不能把孤独当成人生的目标。我绝不可以冷遇与我一直朝夕相处的人,事实上,我也只对他们常怀一颗感恩的心。
  这个并不起眼的时装店仿佛有神降临,我的随眼一瞥,就写成了一部浩瀚的心灵史。我是第一个读者,时光是可靠的收藏者。
  我在空阔自由的旷野里看到的落叶杉和白桦树,竟以重温爱情的方式在秋日的大街上幻化成如熟透的柠檬一般灿黄的风景。我爱我想象出来的穿着漂亮时装的人。但由于我与她们素不相识,因而,她们的美丽都像璞玉浑金。美丽而陌生,可以招致最难诉诸语言的激动。
  店主很年轻,俨然一个挂于枝头的熟透的柠檬。她是自己衣装货品的模特,她身上的T恤,与门口最显眼处的样品同款。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双肩处镂空的乳白色T恤,合体,但不失自由宽松。闪闪烁烁的玲珑双肩仿佛另外两个柠檬,不唯其黄,而唯其亮,也许才招来那么温存的阳光!她的双肩融化在秋日的温凉中了,她就与反射到店里的阳光一样平和,恬静。她连门外熙攘的人群和来往的车辆都不屑一顾,她是不会注意到我这个偷窥者的。
  过眼留心即成学说:如果仅仅存在于简略的听觉和短暂的视觉中,所有的质朴与宁静都美丽,那样极致的美丽就与造物一样完整且永恒!但极致的美丽会在物欲的熏染中逐渐熔化,观念的美丽会逐渐蒸发,实体的美丽会逐渐停滞。爱情处在美丽形体之上,生活处在美丽形体之下。
  火热的城市无力调解必不可免的种种忍受与纷争,而在远离忍受与纷争的地方,美丽常常独处,总体安静。人只有被自己的欲念所困,从来没有什么为爱所困。
  谁说嘈杂的大街不是思考的场所,关于美丽与爱美之心,我在随眼一瞥中完成论证,然后满意地转身,汇入火热的城市的喧嚣。我不会被一个柠檬一样温凉且透明的人所羁绊,但我愿意记住,在某一个时光间隙,我的心灵完成了一次自我提升,如同我对所有的美丽都应该保持一定的分寸,我对芜杂且严峻的城市生活也应该抱有一颗宽容之心。
  最难熬的炎夏,总有秋凉为它唱起挽歌,历经晦暗的人们,一定迎来他们的明黄期。时光的流转并不缓慢,一个眼神一句话转瞬就成遥远的历史。无论我依然年轻,还是衰老,亦无论我身体健壮还是虚弱,当有一天我终于一头冲破沉重的灰色,我将看到:绵绵秋雨结束了,孩子们开始谈论“万圣节”,谈论圣诞老人和白雪世界,以及响着铃铛的麋鹿。
  在可以远观城市景象的地方停下行脚,我的内心轻松舒畅了许多。远远看去,城市还是很漂亮的。再说了,这个秋初我将记得更长一些。我曾看到,斜斜的阳光,从街面反射进店铺,照亮了店铺,照亮了店里的人,也照亮了静候美丽的,那些漂亮的衣裳。
  2019-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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