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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烹鱼记

2021-12-31叙事散文米抗战
鱼躺着。它睡着了。大睁着眼睛躺在我的鱼盘里,睡得汤汤水水的,紧裹着一身焦黄的睡袍……这是我平生所煎的第一条鱼。它就那样平展展地躺着,躺在淡黄的生姜片和火红的辣椒丝里,披盖着一身散碎的碧绿的香菜叶和葱花。那些黄的、红的、绿的颜色让我想起一朵朵……

 鱼躺着。
  它睡着了。
  大睁着眼睛躺在我的鱼盘里,睡得汤汤水水的,紧裹着一身焦黄的睡袍……这是我平生所煎的第一条鱼。
  它就那样平展展地躺着,躺在淡黄的生姜片和火红的辣椒丝里,披盖着一身散碎的碧绿的香菜叶和葱花。那些黄的、红的、绿的颜色让我想起一朵朵绚丽的鲜花,想起一种只有人类才会有的庄重的追悼仪式。
  为了将鱼烹制得更香,我特意请教过一位擅长烹饪的文友,她告知我:先要在鱼身上横切一排一指深的刀口,然后涂抹盐、酱油、料酒等进行腌制,最好再往鱼肚里放些姜片、大葱和辣椒。
  我将鱼按在案板上,刚切下第一刀,便觉出鱼尾在动,随即魂飞刀落,不忍再下第二刀。我的手掌清晰地觉出鱼的体内有纤细的未断裂的神经在微微抽搐,又好像是温热的血液在涓涓流淌。鱼并没有完全丧失生命体征。想想,还要往这些伤口上抹盐巴、淋料酒、洒酱油,再入一次滚烫的油锅。我的手开始泛软,刀虽往下沉,心却往上提,渐渐地手离开了刀。
  刀并没有停下来,仿佛我的手仍然粘在刀上,驾驭着刀,在鱼身上一刀一刀切割,空气中有一丝刀子的冰冷的气息。透过刀刃白亮白亮的光芒,我看见另一个我满面狰狞。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
  鱼,再没有任何动静,就那么静静地睡去了。
  鱼呀,你本该是轻盈而灵动的。无论是谁,只要嘴上念着鱼字,眼前就会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鱼戏清波荷弄影”的意境。还记得那首《汉乐府.江南》的诗句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多么轻灵的姿态,多么美丽祥和的画卷!
  我看着鱼睡,就像看着鱼游,鱼游动的时候是一道景,睡着了也是一道景。
“睡吧,睡去吧!”我神情恍惚地念叨着。
  “是死了!不是睡。”儿子在一旁瞅着鱼说,他的眼神清澈而天真,很干净。
  “……”源自心头的一丝颤慄,陡然间令我无言以对。这种颤慄的感觉尽管很微弱,却又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的灵魂。
  对,是死!不是睡。
  对鱼而言,“睡”是一个极不公平的字眼,它不仅亵渎了鱼的生命尊严,也掩饰了人性的残暴与罪恶。
  我开始质疑自己因鱼而生发的悲悯。难道只是一种虚假的情绪,而绝非发自内心的真正意义上的慈悲?我的心瞬间沦陷于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之中,脑袋开始发麻,再不敢直视鱼,尤其是它的眼睛。
  记忆回到上午十点,漫天雾霾,遮云蔽日。儿子停课在家,因为平日学习忙碌,难得美餐一顿,我便起了犒赏之心,出来买鱼。我在鱼摊前转悠了半天,最终选中了这条鱼。它与许多囚徒一般的同伴挤在水里,嘴巴急促地张合着,两腮猛烈地闪动着,如此情形的游动酷似一种沉重而艰难的跋涉,如斯,哪怕尾巴偶尔轻微地一摆,也会引起身边同伴的不适,继而引发一阵激烈的骚乱,有如一场酝酿已久的暴动,所有的头与尾都剧烈地扭动着拍打着,水花四下飞溅。
  很快,它被鱼贩子视为“寻衅滋事的头目”,从白色的泡沫箱里捞出来,紧接着头部就重重地挨了几刀背,身子猛烈地摆动着,弓成一道道亮闪闪的银灰的弧,每一道都竭尽生命之力,这样痛苦的挣扎瞬间凝滞在我的眼眸里,储成一道雕塑般凝重的影像。我的心跟着刀背的重击一起颤慄。再后来就是刮鱼鳞,一把钢刷,三两个来回,就看见鱼鳞纷飞,银光刺目,耳畔里尽是钻心入肺的呲呲声。
  我将头扭向一边,只听鱼贩子夸我:大哥好眼力,这鱼眼睛亮,气力足,是最鲜活的一条呢。
  我故作轻松地问,这是一条什么鱼?
  武昌鱼。
  我开始付钱,鱼贩子很利索,接过钱,又去宰杀另一条。
  武昌鱼?我有些质疑,但无从求证。
  平日不常食鱼,故而对鱼“两眼墨黑”。无论怎样,鱼贩子是按着武昌鱼的价格卖给我的,我就只得打消一切疑惑,认定这就是一条武昌鱼。这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开始懊悔出来这一趟。
  此刻,面对这条鱼,我毅然认定自己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善人!
  鱼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飘散着一缕缕香气,没有呼吸,大睁着眼睛,眼珠从眼眶里凸出来,没有泪,却有了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表情。这表情甚是瘆人。
  我看着鱼睡,就像看着鱼游。
  鱼游动的时候是一道景,死去了也是一道景。
  在水里,鱼是多么温顺驯良的物种,这一点同陆地上的牛啊羊啊在本性上是一致的。在我看来,将它们一并视为大自然的形象代言是再恰当不过的!当人类强大到所向无敌时,它们愈加显得弱小和无助。
  至此,忽地想起前苏联作家拉斯普京的名著《贝加尔湖啊,贝加尔湖……》里的文字:从前某个时候,贝加尔湖畔的埃文基人,他们要砍一棵白桦树时还忏悔好久,祈求小白桦树宽恕,砍它是出于无奈。”
  回想这条鱼在我与小贩的刀下所遭受的残暴,我实在想不出一个“迫于无奈”的理由,是因为我们都需要生存吗?我对视着这条鱼,它始终没有闭上眼睛,仅仅是因为鱼没有眼睑吗?一种强烈的羞耻感开始无休无止地质问着我的灵魂。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七秒,现在我虔诚地渴望这种说法是真的!不求它忘却我伪善而罪恶的行径,只求它忘却了此生的惨烈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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