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库悲歌
2021-12-31叙事散文寂静安然
大库悲歌
文/王春梅得知中国华粮中转库要破拆的消息,整整一天时间,心情都如巨石在喉。想看又不忍看,不看又放不下(与单位相邻)。我深深的知道:所有沦陷其中、如坐针毡的一切,都只是徒然。都将卑微到鸿毛一般,无关宏旨。然而,大库的离去,对于一个六……
文/王春梅得知中国华粮中转库要破拆的消息,整整一天时间,心情都如巨石在喉。想看又不忍看,不看又放不下(与单位相邻)。我深深的知道:所有沦陷其中、如坐针毡的一切,都只是徒然。都将卑微到鸿毛一般,无关宏旨。然而,大库的离去,对于一个六……
大库悲歌
文/王春梅 得知中国华粮中转库要破拆的消息,整整一天时间,心情都如巨石在喉。想看又不忍看,不看又放不下(与单位相邻)。我深深的知道:所有沦陷其中、如坐针毡的一切,都只是徒然。都将卑微到鸿毛一般,无关宏旨。然而,大库的离去,对于一个六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等闲视之的。
走近大库,就如同走入了历史。 站在云烟沉淀的深处,萦绕大库的是车轮滚滚,骡马嘶嘶。彼时,大库俨然一个风光少年。繁荣的是视线,饱实的是内心——一个大库承载着一座城市的生计保障。 通常,一座县城才有一个代储中央储备粮的大库。每年新粮下来,各乡镇粮库完成征缴任务后再统一集中在此,用来备载、调剂和中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一到冬天,天还未亮,粮库门前,来自四面八方的送粮车队就已经排出了几华里长。为能争取早点回家,送粮的人们在头一天就开始紧张的准备了——寒风飒飒的院子里,一家人簸的簸,筛的筛,争袋子的争袋子,将精心选好的上等粮食一撮一撮灌入一个个同样经过认真筛选过的密实袋子里(粮食在人们心中是极其珍贵的)。接着提一提立在风中、像两个长耳朵似的袋角,(尽量多装些)。沿着袋口的一端小心的捋齐、拢好。再腾出一只手从努力刁着一绺口袋绳的嘴里扯下一根按在手上,另一只手迅速缠绕扎紧系好,这才放心的先放到一边、进行下一个。大约一车的容量全部认真整合完后再一鼓作气,一袋一袋扛到一旁的大车上,认真码好、捆实。“一网打尽”间,每一次扳倒扶起都是一次实实在在的力量绞搏。每一步看似简单的工序,都同样大意不得。住处远的,打扫完凌乱的战场、抹一把闪耀在粗糙的额头上晶亮的汗水,匆匆吃过晚饭,歇上一会,再打理打理牲口,大半夜便长鞭一甩啪啪响,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了。 一年一度的公粮征缴活动,于广大的农民而言,是一项实实在在的重体力劳动。有人手的,一般都是父子齐上阵。帮着背背扛扛不说,黑灯瞎火的也好有个照应(每年送粮时节,都有囿于天黑丢帽子、丢大衣的)。缺少人手的就没有办法了。只好车老板硬着头皮、单枪匹马独自上阵。
一路上,寒星闪烁中,呼啸的北风,像一道道银鞭,吹的鼻孔里进出的呼吸,像刚刚吃过芥末一般,又辣又疼。实在让人受不住了,便抬起一只手隔着厚厚的手闷子暖一暖受到强冷刺激的鼻翼,还稍好些。伴随着马蹄的的,长鞭三响,远处,不时传来几声虚实的狗吠。墨点一般的暗夜里,看不清路上真实的车老板跟着碾在冻结的土路上沙沙响的马车无奈的舞蹈着——咝咝的倒吸着凉气,为贪恋一点点热量,冻得发僵的粗糙的两只大手努力伸入左右稍有间隙的袖管。而这也仅仅温一温冻得猫咬似的指尖。稍有缓解便抱着一杆大鞭,跟在大车后面,深一脚、浅一脚的刷刷一路小跑(没有路灯)。 粮库门口,像是寒天里正在上演一场热闹的接龙游戏。随着“早有蜻蜓立上头”的送粮车队,人们自动自觉的将满载的大车纳入一行蜿蜒的长队——高声吆喝中,完全载重的车身吱嘎一声稳住。插好大鞭,揩一把淸长的鼻涕,抖落圣诞老人一般,胡子、眉毛上的冰粒与白霜,再解开牲口背上业已汗湿的热气腾腾的鞍垫,让负重了一路,身上汗淋淋、热腾腾转而又一层白霜的骡马就地打两个滚,放松一下筋骨。稍做休息后,再行喂食。一切安置停当,强忍着蚀骨的寒冷的车老板方麻利的抱起鞭杆(鞭条已拢系好),跺几下冻麻的双脚,游走的视线中像在寻找什么似的,扫一眼不远处抱着鞭杆聚在一起的人们,然后,或奔向一个熟悉的身影或靠近一处背风的墙根(队伍过长,只好先行卸掉骡马,等到快到号时,再重新套好)。 在粮库工作人员应该到来的时刻之前,朴朴实实的人们,虽然衣衫单薄,却个个精神饱满。认识也好、不熟也罢;家长里短、年景收成,都是他们搭讪的主题。实在冷了,一哧一滑的塑料底棉鞋冻透了,便跺着脚三三五五出列到不远处车马混杂的冰雪场地上,瑟瑟中捡来一些喂食牲口剩下的上面一层银白色、宛如小珍珠似的晶莹霜粒的光秃秃的秸秆,围拢着蹲在雪地上,点燃取暖。随着一阵有气无力的火光照耀与温暖过后,业已烤化、湿滑转而又被冻严的一小片明晃晃有如一张片粉似的深色地面上,业已浸湿的草木灰旁边,仍然残留着些许终不被充分燃烧而剩下来的黑黢黢、硬邦邦的长短秸秆。一幅草草收兵的无奈样子。 那时的我已经隐隐懂得:生存就像一件十足的铁器,带给家人的沉重。 粮库坐落在南向、四邻不靠的街边上。门前宽敞、阔大,无遮无挡。两趟红砖的老房子、箍出一个长方形纵深的大院子。一到冬天,便开始挂牌收购公粮。 随着东方破晓、紫气东升,神气的粮库工作人员各就各位,整个粮库立刻变得活泛、生动起来。粮车进入流水线后,最重要的要数验质一关。一车粮食的命运全部掌控在戴着一副白手套、一脸威严、不苟言笑的验质员手上。他说这粮食一等就一等(一般没有一等),他说二等就二等,若是心情不好,定三等也属正常。只见一个银亮、中间带有凹槽的大铁钎子有如威严的权杖一般,在一堵墙似的粮袋面前,潇洒的随便刺向哪里便是哪里。一钎子下去又上来后,顺手抓起一小把刚刚带出来的黄澄澄的玉米,煞有介事的扔嘴几粒,咯嘣咯嘣、若有所思的用大牙磕开、咀嚼几下再吐掉,这一车粮食的等级便了然于胸了(有时也要检验好几个袋子)。站在一旁的粮食主人虽然为毫无顾忌、被戳破好几个麻袋心疼不已,依然装作若无其事、一脸赔笑,两眼晶亮的热燃着,望着验质员不时眨动几下、藏有乾坤的一双眼睛,迫切等待那个掷地有声的答案。而心里,却早已七上八下、暗暗印证着其眼神里暴露出的细微信息。 阔大的院子里,骡马嘶嘶,彩旗飘飘。人声物声,杂然相谐。一幢幢高耸的大库俨然一个个宽厚的长者。温婉、静默的环视着里里外外辛苦忙碌的人们。彼时,无论大库抑或没有过多想法的人们,内心,都是一样的充实,一样的安稳,一样的实在。像春种秋收、像日月轮转,在自然、和谐的交集中,成为彼此的必须。 一座大库一天要完成几十吨的粮食承载(征缴期内)。 一切手续办理停当,车老板们提了提饥肠辘辘中业已松懈下滑、水桶似的棉裤腰,一边热情的彼此打着招呼一边利落的捆好麻袋。喜悦,在挂着霜花的脸上流淌。然后,迅速上座。打马绝尘,奔回那个温暖的村落。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那时的人们,不懂得什么叫素质。却没有一个人作假。公粮征缴虽然没有卖议价便宜,却没人有抵触情绪。人们愿意看着长龙般大车大车的粮食吞吐成一个个高耸入云的粮囤。继而脸上呈现出一种深色的自足与幸福。因为他们知道:国家的征缴政策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饿怕了的人们更懂得:手中有粮,心才不慌。 历史终成过往。然,那段曾经饥荒的经历足以让几代人胆寒。有人记不清自己孩子的生辰,有人不知道当年的县长名谁。却无人不晓得,彼时的中国华粮大库,多少年里,俨然一面旗帜,猎猎招展着一个蓬勃的未来。 风云滚滚,阳光熠熠。中国华粮大库高高站了几十年。一种威严,张扬着一种意志,一种荣尊。行走在时光流逝里,安然静默的躲过了风雨,却在一个和谐的社会里,走向了一个淡然的终极。 当趾高气扬的钢铁机器大鳄般咆哮着向中国华粮大库逼近,多少人在深锁的眉宇间唏嘘:这到底是人类的进步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文明演进的悲哀?被你护佑过的人们,他们养足了精神,却在用经济的眼光算计你! 我们的民族向来就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民族,而令人不解的是:毁起家底来却从不手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怕是再专业、生动的描述,都不会让看着大库长大,见证过大库辉煌、与其有过交集的人们相信,它,竟然也会倒下! 一个灿然的春日,一场空前的暴力正在上演。安然、静默了几十年的大库,被一群粗壮、冰冷的铁手在一些挥舞着的无畏里,狠命的狂砸、撕扯。饱受摧残中,高高耸立的大库俨然一个残疾了的英雄。从一个刺目的伤口而半壁残损而支离破碎。直至最后,一个接着一个的兄弟艰难的躺倒在一场权谋的飓风里……昔日的光荣成了嘲弄,多少记忆全在一声断裂中陨灭。 苍苍然,一个声音轻轻滑过:不能这样啊! 透过大库哭红半边天的眼睛(临街),马路上疾驰的车辆被迫逼停。足有五六分钟的样子,长阵般密集的车流方于渐渐消散的血色浓雾中缓缓鸣笛、起步。 平和春日,素白的阳光却带不来一点意义。蜿蜒的车流长阵,诉说着无言的悲壮。 在它轰然委地的最后的壮烈里,院里院外挤满了围观的看客。他们中有青年,也有老者。一些人笑了,笑的那么无畏、灿烂;一些人缄默、肃穆,凝咽。然后慢慢转身、垂目,掷给现场一声沉重的叹息! 有人说:全国的华粮大库都拆了!取中国华粮大库而代之的是一个空前规模的仓储消费市场。有人说:这里将变成一座商品住宅用地……喧声闪闪缩缩、由远及近,似一股主流的横风,却依然载不起心中的沉重。不光我,至少,几代人的脸孔都是冷峭的。因为:无论一座城池抑或一单建筑,人们看重的不仅是它华丽的外表与突然的横空出世,更重要的是它所承载的历史意义以及带给人类长足的思考。 风雨中高高站立了几十年的大库,不仅是一座建筑,一段可触可闻的历史,也曾寄托了几代人安生的希望。 历史就是这么不可更改,不可琢磨。乐观者以为:一天即一年,一年即一世。后来者生在了太平盛世,明天会更好。而历史笑道:那只是以为而已! 如今,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生活都变好了。粮食成了贱货。连讨饭的人都不要。更没有几个人愿意在买粮时多花几分钟在这集香味、自然,情感等元素于一身的等同于血液一般的粮食面前多停留一会了。盲目、或许也不知道什么是值得留住的人们对待粮食的态度,前所未有、大大减少了彼时那种庄重、虔敬、感恩和珍爱的意味。不仅这些,很多年来,我们一年年在食用的,无疑都是新粮。如今,即便地地道道、比一般人更深知一粒粮食扒进嘴里,路途有多遥远与艰辛的农民家里也不再预留储备粮了。 粮食的生产周期是一年。我们的粮库里面,粮食最多也就维持一年左右。也就是说,我们的粮食储备,根本不具备任何抗风险的能力! 事实就是这样。 任何岁月,粮食都是生命中最高的帝王。 只有保证生存才会有其他。这是一个连小孩子都懂得的任性的真理啊!自然向来不喜欢以人类的意志而眷顾一切。未来的日子里,谁敢保证悲剧将不再上演?老天就不会发飙(我曾听老人讲过大萝卜换房木的真实故事)? 一座城市的文明与发展不仅仅停留在视野里的虚胖上。还在于未雨绸缪时的硬件建设与应对危机时的措施完善上。诸如北京的暴雨、温州的高铁……这些,人们习惯用突然来解释的事情。 有哲人说:看似突然的事情,其实从未突然过。的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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