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哥哥
农历正月初三。今天。是你的生日。55周岁的哥哥。
今年的春节由于其特殊性不能走亲访友，于是，云聚会，通过网络给你过日。两个妹妹、六个外甥及外甥媳妇、一个刚刚会走路的重外甥。
温柔漂亮的嫂子和高大壮硕的侄子陪在你身边。
这就是母亲留下的所有的至亲至爱的人。
“祝哥哥生日快乐，健康幸福”，“祝大舅生日快乐，笑口常开”，一条条朴实又雷同的祝福，你开心地回复着。视频里的你头发花白，没有了小肚腩，人也瘦了，尤其是比你高出快二十厘米的儿子出现在镜头里时，“岁月”这让人爱又让人恨的字眼啊，跳了出来。
娘怀你的时候国家正处在特殊时期，粮食严重短缺，你最需要营养的那几个月里，饿极了的她出现幻像，伸着手一直向炕席上空抓着什么然后向嘴里塞，父亲问她，你在抓什么呀？她说豆腐干呀，你看不到这满炕的还带着热乎气儿的豆腐干嘛，快吃呀，吃呀。月子里，一大锅清水里煮一小把米，米汤水清得可以当镜子照。她害了眼疾，一只乳房也肿胀化脓留了明显的疤痕。没有营养怎么能产出奶水，娘一直都内疚，“我儿三岁才学会走路，全是饿的呀”。
你是爷的心尖尖呀。孙辈里一溜女娃子只有你一个男娃。一个西瓜，爷从中间一劈，六七个姊妹分那半个，那一半，是你一个人的，藏在箱柜里，等你从学校回来，闩了门，加了糖，守着你看着你一勺一勺地吃。几个妹妹扒着门缝儿流着哈流子。你吃好了，妹们耷拉脸了，爷不管，反背着手，手里长长的铜烟锅子在欢快地舞动着，褶子缝儿里溢出来的全是笑意。
你是姥的肝尖尖呀。姥只生有娘一个。姥爷去世时娘只有十一岁，姥和娘相依为命，吃糠拌饭、挖野菜充饥。你是娘的头胎，娘生了你姥比娘都要开心。偏襟大袄、肥大的棉布裤子、小腿绑了长长的裹脚带、发髻里插着银簪子的姥扭着一双缠过的小脚，乐呵呵地唱着小调儿一遍又一遍地翻过几十里的山路来看你，胳膊上挎着的竹编篓里装着纯白面的馒头——是给你的，高梁面做的黑窝窝头——是给她自己的。“峰儿啊峰儿啊”，她背着你抱着你哄着你，翻山越岭，她不累，她欢喜。
深爱里长大的你，12岁，晴天霹雳，煤矿上的父亲遇难了。爷一夜间驼成了小老头儿，姥急匆匆地被石头土块绊倒好几次从山那边跑来，娘瘫软到无力。9岁的的大妹哭成了泪人，6岁的小妹懵懵懂懂瞅着来来往往的人们。那几日里，你上完香磕完头，躺在炕上，蒙了脸，只见肚子鼓鼓地胀气然后再扁下去再胀气，却，没有哭声，一声都没有。
你和小伙伴玩儿，置气了，小伙伴喊来了爹，那爹胸脯挺直，双手叉腰，唾沫横飞，“是谁？谁欺负你了？你可是有爹的人！”
18岁，高中毕业了。你被安排到矿上工作，算抚恤。孤身一人出发，爷看着你，姥看着你，娘看着你，一身粗布——蓝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千层底的布鞋，瘦弱的你。两年后你回来了，黑了壮了高了，蓝色的上衣，黑色的裤子，露出一大截手腕和脚腕。爷、姥、娘看着你，笑了，又哭了，笑里全是泪，哭里带着笑。
举目无亲，你不多说你是怎么过的，只是给他们带回一些礼物。多年以后，你边喝着酒边大笑地说着好像是旁人的事情，“下了班，去厂区外面看人家打台球，我离得远远的，同部门的人输球了，拿台球棍子粗的那头狠狠地捅了我的胸脯，‘让你这么近妨着我！晦气！‘”。人家的饭盆坏了拿了你的饭盆，硬说是你偷了人家的。说这些的时候，你一口杯一口杯地吞咽着酒，全是大笑，没有一滴眼泪，没有。
大妹妹要出嫁了，你赶回来送她，那个时候流行军绿色的呢子大衣，你专门去省城买了送给她，“好好过日子”。小妹妹生孩子了，你从单位请假，一程汽车一程火车又一程汽车去接上她们母子，又一程汽车一程火车又一程汽车地送她们回娘家。大妹妹和妹夫吵架生气了，你斥责大妹，笑着对妹夫说，担待着她些。小妹夫工作单位倒闭了，你托人找关系请吃酒，一趟又一趟。
那年夏天，你回来了，二十七岁，发小们都已经是两三个孩子的爹了，你依然一个人。想不起来了，不知怎么你的日记本让小妹妹看到了，厚厚的带黑皮的本子，不多的几页上短短的几行字，“人家不嫁我”“一人在外好难，没有姑娘愿意跟我这个无家之人”……妹妹就哭了。
29岁那年，你要结婚了，单位分给你一套30平米的房子，嫂子和你一个单位，白净温柔精干，比你小五岁，异乡异地你终于有属于自己的家了。结婚的前两天，你拿出刚取回的整整五万元，捧着给娘看，“娘！看！都是我攒的，都是我挣的，我要有家了。”你乐得像个娃。新婚当天，要换新衣服了，脱掉外面的工裤，大妹妹不知多少年前给你织的毛裤早已磨得没有了毛，光不出溜的，举起来光都透过来了，整个裤裆早已磨得仅剩了几根线在连缀着。大妹伏在床上大哭，娘也哭，只有你，不哭，笑着。
隔一年，儿子出生了，胖乎乎的。嫂子生产时贫血，输血5000毫升，出院后，你一下班就守着妻儿，听人家说鸡蛋煮三分钟最有营养，你就盯着手表，多半分钟都不行，重煮。
生活一天天好了，孩子也长大了，你是可以生二胎的，你说不，生孩子太费身体了，不能让她再受那份罪了。
你让妻儿过上了如诗的日子，自己却一刻不停地向远方前进着。单位电脑坏了，也会让你帮着修，你修好了，迟迟不愿送回去，去书店买了厚厚的电脑书，订了电脑报，一下班就钻在家里鼓捣，电脑报攒了两撂，足有二尺多高，你参加了计算机编程考试，学会了打字，学会了装程序。你买了自己的电脑，这时你三十五岁。
你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进步，组长，班长，队长，科长，你负责的机电科十八年来未发生过一起事故。
每次返乡，再匆忙的时间你都会邀童年的伙伴们一起吃饭聚会，每一次都是你买单，你说，能和他们在一起你高兴。在矿上上班的远方亲戚手机丢了，找你，你把你的给了人家；再找你，找了个对象把工资花完了，你又掏出几百块钱。“能找上门来的都是亲戚，都不容易。”
后来，你当了区长，又当了副矿长副书记，你买了大房子,“赶紧装修好，让娘来住住我的新房。”
房子好大，装修得好漂亮。
可是，娘出事了。你一路超着速奔回来，回来的时候，她神志不清了，不会说话了，浑身接着仪器插着管道。妹妹们哭成了泪人，围在床前，你，没有哭，没有时间哭，跑前跑后张罗着所有的事情。停灵的日子里，小妹妹只看到你流过一次泪，那天，她吃完饭回到灵棚，只有你和嫂子，你伏在嫂子的肩上啜泣，看到她回来，你赶紧用袖子擦干，“没事，没事”。44年来，她唯一一次看到你哭。
那时，你体态发福，头发多而黑，半年后，你生了许多白发，身材一下瘦削了，当185厘米170多斤的儿子站在你旁边时，越发显得你那么的瘦弱，看着他，你笑着，眼角眉梢全是娘的模样。
岁月，不管人间悲伤还是快乐，自顾自地流转着。母亲在的年月里她陪你过生日，你给她打电话报平安，母亲走后的日子里，每年的生日，你都会请岳父岳母一起吃饭，感谢他们生了一个好女儿，感谢他们的女儿给了你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懂事的儿子，你敬酒你喝酒。有时会很醉。
今天，是你55岁的生日，今年，你就要正式退休了，你的儿子也大学毕业了。视频里，嫂子做了拿手的杂酱面，两三盘清淡的菜蔬，几张腊月里带去的故乡的烧饼，一小碗你从小就爱吃的腌酸菜。
简简单单，朴素无华。你说，简单才是真，平安才是福，2020“鼠”我幸福！因为我的亲人们都好好的，他们都关心着我惦记着我！
微信群里，小妹妹简单地说了祝福，其实更多的话在她心里：哥，祝退休后的你如愿做一只闲云野鹤，和嫂子神仙眷侣，遍游大江南北！哥，祝历尽千帆阅尽人生吃尽苦头的你晚年安康，福寿永伴！哥，希望你的儿子我的侄子早日找到他的另一半，再生两三个白白胖胖的福娃承欢膝下，让你含饴弄孙！哥，真诚地祝福你！
2020年1月27日 1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