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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周围的人们

2021-12-31叙事散文李兴文
我的周围,有一些因为平凡而不幸的人,他们全都奇怪而迷惘,就像盖住春天面庞的沙尘。也有一些人,常常从这种晦暗与阴冷中暂时悄悄逃脱,逃到遥远地方的阳光下,体验一回自由与快乐,那时候,他们就像一簇簇灿黄的油菜花。我与那些暂时的逃逸者跑向不同的方向……
  我的周围,有一些因为平凡而不幸的人,他们全都奇怪而迷惘,就像盖住春天面庞的沙尘。也有一些人,常常从这种晦暗与阴冷中暂时悄悄逃脱,逃到遥远地方的阳光下,体验一回自由与快乐,那时候,他们就像一簇簇灿黄的油菜花。我与那些暂时的逃逸者跑向不同的方向,他们追不上我,我也追不上他们。
  两场春雨把漫天沙尘冲洗得干干净净。天空温馨而透明。阳光送来燕语和鸡鸣。
  那些声音都好听,它们都很成功地淹没了壅塞在我周围的嘈杂而无味的人语声;或者,那些人语声原本勉强可听,不过总会变得破裂与干涩,并不带有深入灵魂的巨大冲击力,无法让我长久心动。当燕语和鸡鸣响起,我像一根铁针受到磁铁的吸引,对那些悦耳的声音,表示专注而笃定——我不喜欢一切美好被刻意夸饰,就算所有人根本无视春寒的严酷而喧嚣于色彩淡漠的早春,我也不会怀疑自己内心的勃勃生机,而必然于氤氲春夜,扪心自问。
  我希望这湿润且清冷的春日早晨,有人愿意再一次把手向我举起来,高高举在射进窗户的阳光里,用一个手指,扮成钟摆,对着我摇动,对我催眠,而结果,那根手指总像初夏的蒲公英,让我更加亢奋——我喜欢的那个手指极有魔力,过去这么多年,我对它依然信仰忠诚,信念坚定。
  我的妄念就像夜夜失眠一样没完没了。直到那个手指像出土的文物一样出现在我记忆的缝隙,我才想到,虚幻的时间和空间,并没有通向真实得死气沉沉的门径,自由无羁的虚幻,才足以让灵魂得到永生。虚幻的时空本身,也变成了无需证明的元概念;我的意识,比虚幻的时空更加虚幻。虚幻意识长存,虚幻之梦永远不醒,虚幻中的自由与快乐,也永远不醒。
  昨天黄昏时分,第一声春雷让我满心激动,我想到,那雷声应该能够代表一种真实的苏醒。我曾那样振奋不已地仰望天空,那灰蓝的色调,那广袤的远景,那飞渡的乱云,那黑色精灵一样的燕子,那些避难者一样凄凄惶惶的麻雀,它们为我唤起许多年前有过的情景:割完麦子,依然直立于土地之上的大片的麦秸,被就地点燃,烧出的浓烟升腾到天空。那天空,就是这样的深度灰蓝。在同一片田地的边缘地带,另一些人们,正以血肉之躯开凿山体岩石,打算修渠引水。有一些大胆的人,轮流负责点燃排炮。炮,接二连三地炸响,硝烟裹着尘土和石块冲天而起,形成烟尘的巨柱,就像一头头被激怒的怪兽。那些炮一个接一个炸响,烟尘依次冲起,好像在满腔气愤地追赶点炮的人,想要复仇。那个点炮的人,每点燃一根导火索,都要弓腰低头向前一阵迅跑,就像一只受惊的金丝猴!很快,他就被淹没于灰白的烟尘,灰白的烟尘又融入灰蓝的天空。
  那种时候,我总能从浓厚的烟尘中,看到爆炸引起的一圈圈冲击波,像闪电一样朝着天空一闪而过,迅即消失。冲击波之弧圈,像利刃划过灰蓝的天空,划过满天乱云。空中的一切,一定被冲击波得利刃伤得不轻。
  那年月里,这个世界在做一种荒诞的梦,人与人必须结成不同的团伙,必须全面进入兽斗才行。那些荒诞的梦都是人们在醒着做的,每个梦都怪诞而疯狂,让所有的人胆战心惊。
  水渠最终没有修成,但一些人死于延迟爆炸的哑炮,有人死于飞来的刀锋一样的片石,有人受辱于偷窃了公共食堂里的一点食物,也有人羞愧于无处安放的奸情而双双跳河自尽。随着时间流逝,我对其中更多的哀默与悲愁渐渐兴味索然,最终一一淡忘。我唯一记得很清楚的是排炮炸响时冲向天空的一圈圈冲击波,那仿佛是疯狂年代里无数不幸者的灵魂,出逃转世的路径。
  天空灰蓝,乱云飞渡,梦想灰飞烟灭,无数灵魂升天的过程,让每一个艰难的苟活者触目惊心。
  在声势上,可与炮声比肩的当算雷声。在我,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像雷声那样逼真模拟那时候的虚妄与疯狂,再没有什么东西在几十年以后,还能像一个手指那样在我面前高高举起,像一个温情的钟摆那样,向我暧昧地摇动,让我不再受惊。那手指真的让我放心,让我常做赏心悦目的梦。那手指让我相信:出路总会有的,我一定还会遇上让我愉悦的人,那个人会抚慰我,荒诞年代终于过去之后,会让我内心安静,得到爱情。我会把那个手指,画在手心。
  麻雀成群结对地出现以后,燕子贲临。
  很少获得过自由的那只公鸡,开始对自由的鸟儿们愤愤不平,开始出言不逊;它从前高亢的啼鸣虽然孤独,但毕竟传达了自己养尊处优的心声。现在不然,春天一到,天空里到处都有自由的身影,那只愤怒公鸡的啼鸣到了声嘶力竭的地步,它也无法冲破那个鸡笼。有时候,我就想象,因为忌恨,那只不幸的公鸡,它的面部,开始抽搐,开始变形。
  我周围的人们,被公鸡啼叫一样的恐吓声所震慑,所挟持,他们的眼神,就像笼子里那只公鸡的羽毛一样柔顺。他们日复一日,尽力于越来越疯狂的荒诞使命。他们于无意之间,联合成另一种沙尘。劫掠初春一样的心灵土壤之后,推动沙暴势力的原初动力,不再对他们有所用心,他们就开始像盲流一样,无可奈何,自然下沉。对美其名曰的命运,他们奇怪,他们迷惘,但这种肤浅的感觉并不能改变所有人的命运。结果,他们还是无可避免地沉落得均匀而平整,没有异议,也没有人想过,为了更加舒适,是否应该翻一下身。
  雷声未息,下雨了。我周围的人们,都很安静,都在心里磨砺和擦拭谋生的器具,嘴,手,与心一样都没有闲着,说着相当奢侈的话题,做着千篇一律且高度雷同的事情。我无法指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够向我伸出一根带着情欲的手指,举得高高的,像一个昭示命运的钟摆一样轻轻摇动,就像春芽在春风里晃动。没有,大家都是带着锁链的英雄,都是怀着恶念的美人。但在我周围的人们之外,阳光和时光一起流淌,燕语远播,旷野无限延伸,春天里的一切,都新鲜得陌生。
  平庸和悄寂,能够很好地催眠,再说,人又赶上了春困。为了抗拒春天里并无恶意的催眠,我就抽空阅读《局外人》和《日瓦戈医生》,并以此来忘记或排除那些中规中矩的走动,以及,并不娴熟的习惯性讨好的笑容。我很害怕也很反感,那些带着空洞戾气的平庸,以及,躲进工具化知识安全堡垒中的愚蠢。
  我想,是时候,该消除我的右脚第二趾过长带来的烦恼了。从今以后,我必须记住,买鞋子一定要比从前的大一号才行。我要把分散了的心思收拢来,要把分散了的精力收拢来,照顾好我的狗,整理好我的院子。但有闲暇,并且心情很好的时候,顺着巷子,走过各家邻居的大门,到无阻无拦的地方去,晒晒太阳,吹吹风。
  我想,在读书之外,我将要长期怀念悠闲得有些浪漫的手指了。那样的手指,在我眼前像椿芽一样晃动的情景,让我对未来充满信心。我很珍惜,那样的手指对我的煽情。
  我周围的人们,不善此道,他们就像落在树木叶片上的沙子一样均匀而平坦,也像沙子一样沉默而骄矜。而在每一场精神之雨的冲刷之后,大家也都很公平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所怀恋的手指,一定不会再次出现在这个相当驯服的地方,它一定会出现在别处。我要去找。
  春天已经稳稳地站立在大地上,寻找风情万种的手指,正是时候。我想把这个想法告诉春天,但我绝不想打搅的,是我周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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