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风

　　　　　　　　　　　　　　　　　　记忆的风
　　　　　　　　　　　　　　　　　　武志强

　　夜晚，我听到外面传来风声，那是寒冷冬天的风，我听到它从很远的地方来，走到我家的窗户前慢了下来，大约是力气尽了，显得气喘吁吁，但是，缩在被窝里的我仍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它的一只有力的手在拍打着窗户，发出哗哗的声音。

　　房门是紧关着的，但外面的布门帘在摔打着，一下一下，缓慢沉重，像是一个郁郁寡欢的老人，坐在那儿，挥动着自己的手臂。呆在屋里的我只能听着外面的声音，那是些风所造出的声音，它通向我的童年，遥远的童年，我小的时候就那样躺在炕上，裹紧棉被，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吹草动。草是晒干的茅草，是为圈里的羊准备的过冬的食料。

　　我那样睡着，喜欢听这样的声音，虽然也有过一丝害怕，偶尔也能听到羊圈里的羊叫两声，但多数时候它们是安静的。不安静的是风，乡间的冬夜总是漫长的，因为外面的寒风，那些有力的拍打声，让人总是不安心，我在风声里想着，其实也真的没有想出些什么，只是风声像是长了翅膀似的，在我耳边飞翔着，拍打着，诱惑我去想象。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个时候得到发展的，是那些风声滋养了我的想象，让我多少年后都能靠它来滋养我自己的生活。

　　而当外面的风声稍稍缓慢停歇下来的时候，它一定是已经把院子里打扫干净了，我的想象也安静下来，尽管我从没想过我的想象能安抚我，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我一直是在这样的安抚中度过时日的。我还是应该来说那些风声，它在那个时候总是让我内心骚动不安的。尽管那是多么遥远的冬天，多么遥远的时光，那些夜晚，因为那些过路的风，让我一直不能忘记。

　　我翻身对着墙，墙外面有蛰伏的风，它伺机而动，隔着一堵砖墙，我仿佛就能看见那些黑暗中的风，我会在被窝里缩紧自己的膝盖，保护自己身上的一点温暖。我知道，单靠我一个人，我永远对付不了那些风，风的力量要比我强大许多，强大百倍、千倍，而我弱小的像是一片风中的枯叶，所以我有必要缩紧自己，不被吹走。我保持着自己身体的温暖，静静地守望着外面的那些风。想着它们某一刻就会离开的，又会在某一刻回来，在墙头是肆虐一番，把几棵茅草吹扬到外面，打靠墙立着的几块木梁刮得东倒西歪，把在门洞里立着的一把铁锹翻个个儿，然后把它重重的摔倒在地上，惊动了羊圈里的羊，羊就会咩咩的叫几声。只是我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羊会冷吗？它身上有厚厚的羊毛羊皮，一定是不会冷的。我更多的是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孤单。
　
　　没有经历那些冬天，如果没有经历那些冬天的夜晚，没有那些夜晚的风声，我就不会记住那些冬天，不会记住那些夜晚，也不会记住夜晚的我。我始终对自己的成长朦胧不清，但至少因为那些风声我多少能够看见自己的当年，当年的感觉，当年的状态、手势和眼神。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我就能觉察到风也要来，它在很远的地方形成，它在某一个隐秘的角落存在，然后在睡下的时候，它就会到来，把我从梦里吵醒。它等待着我，就像我等待着它，等待着我孤身一人，两手空空，我该怎么度过这一个漫长的夜晚。风声在我的周围骚动，而我的想象同样升腾在我的四周。我在孤独中发展自己的想象，悄没声的在形成着自己日后的状态。那时我就迷恋风声，是一种不安的迷恋，在那些缓慢渐进的过程中，身上的思想和意识正在成长，包括我的手指和脚掌都在生长，伸伸手臂和腿脚，我甚至能听到骨骼关节的嘎嘎声，那是正在长骨头呢，在往大里和长里长。我将在日后长成为一个大人。

　　如果没有那些有力的风声，如果岁月平静如水，波澜不起，我就不会知道我自己曾经生长过，我就会忘了我是谁，甚至会忘了我的名字。成为一个糊里糊涂的不省世事的人。我在那些时光里一定还经历过一些痛苦，那是怎样的痛苦呢，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但它肯定与周围的环境有关。岁月无情的在我身上衍生它的附着物，有些已经消亡，有些没有消亡，也永远不会消亡，还在我身上保留着。它们一经生长就不会考虑我的感受，尽管我不喜欢它们，讨厌它们，它们也会留在我身上，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我的脚步。它们不会考虑我正躺在滴水成冰的冬天，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躺在寒冷有力的呼啸着的风中，它们不会考虑这些，它们不会对我的成长负责，它们没有义务为我负责。

　　我只能对自己负责，无论多么寒冷，也必须忍受，就这样张开嘴巴，竖起耳朵，瞪大眼睛，听着外面的风声，它在扫荡着外面的一切，一切阻碍它的都会被它击打或者撕碎。我在那些风声中度过那些夜晚，想来就像是一个长长的梦，梦还没有醒来，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我尝试着走近那些冬夜的风，仍然感觉它是那么庞大，而我是那么渺小。

　　在冬天，在夜晚的寂静中，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它们才存在，那些黑夜才是黑夜，那些风才是风。但是我已经把一些风带进了我的生命中，带进我的记忆中，它们一样还在生长着，只是我的生长似乎在那时就已经停止了，不知道这是幸抑或不幸。因为过度的寒冷，过度的孤独，我没有长大自己。我想不起来我身上还隐藏有多少这样的寒冷没被发现，只是有一天它会让我浑身战栗。

　　一夜又一夜，萦绕在我心头的风声，很久很久还在吹着我，它令我想起了什么。这种寂静仿佛只有回到童年，只有躺在那方炕上才能感受到，我在被子里裹紧自己，耳膜里灌满外面的风声凄厉。而我思想的领域里只剩下了孤独，我无法与人分享那些风声，我们像是隔离开来，我只能带着自己内心的颤抖前行。我像是远离了所有地方，远离了所有人，只剩下我一个人。但是，我又异常真切的明白，像我永远都对付不了那些风，我的身边需要躺着我的父亲，躺着我的母亲，躺着我的兄弟，躺着我们一家人，只是在我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

　　我在那些醒着的夜晚，看着四周忧郁的黑暗，心神憔悴，黑暗中的目光也一定是忧郁的，当我在想着我的亲人的时候，他们可曾想到我？我敢说，是我独自度过那些失眠的夜晚，异常恐惧的夜晚，因为恐惧，我也心怀希望，就像现在一样，因为希望和恐惧，我还像个人一样的活着。我流过的泪，我难过的事情，未来也会经历。

　　风声停止的时候，外面有一种压抑的静谧，黑暗像是睁开了眼睛，却不发一声，风已穿行过黑暗。通过安静下来的窗户，我想那也是些失眠的风，孤独的风，风声是孤独的叫声，和我一样，我也在黑暗里孤独的叫，只是没有谁听的见。风在耗尽自己，轻叹一声后，就离我而去了。那是在冬天，在寒冷的夜晚，也是那些不再宁静的夜晚。在那些并不宁静的岁月里，我经历着自己。

　　那些黑暗中的风暴简直能让一只船沉没，所幸我没有沉没。我还沐浴在现时的光明和温暖中。我试着让自己躺下来，再在被子里裹紧自己，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但我听到的只是汽车奔驰而过的声响，我是再也听不到那些年的风声了，想来真的怀念它们。它们就是我成长中的伴侣。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让记忆之水流过我的脸颊，以一种激动又安详的心情抚摸自己的全身，呼吸之间，叹着气，我像是睡着了，又回到那遥远的童年时光，回到那遥远的冬天的夜晚，一个人，被外面巨大的风声包围着，就像是海洋上面风暴中的一只小船，颠簸着。在风的旋涡中，我似乎就要分崩离析了，但最后还是蜷缩成一团的自己。就像是为了确认我的存在，我需要风声，风声越大，就越能看清自己，越能看清岁月，看清那深埋在岁月里的往事。
[ 本帖最后由 wzq3316 于 2013-11-15 14:0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