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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过年

2021-12-31叙事散文谭庆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02 编辑

一在吾乡,春节叫做年,过春节就叫过年。过年是一年之中最大的关目。家家户户,老老幼幼对此都很看重。正如歌谣里唱的:“新年到,新年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02 编辑 <br /><br /> 一
在吾乡,春节叫做年,过春节就叫过年。
过年是一年之中最大的关目。家家户户,老老幼幼对此都很看重。正如歌谣里唱的:“新年到,新年到,姑娘要花,小子要炮。老头儿要顶新毡帽,老太太要块大黏糕。”对于过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往,都有自己的诉求。特别在那个穷乏贫困的时代,只有到了过年这几天,终生精打细算的人们才算有了小小挥霍一下的体面的理由,而不必惭怍,不必自责。也正是这么几天的丰衣足食,让人们在悠长的四季轮替里,甚至在漫长的一生中,对于什么才是好日子,做了一个具体详细的诠释。也因为有了过年,终于将艰辛窘迫的一生,分解为一个一个小段落,展望起来才不至于特别地感到绝望。
以吾乡之例,过年其实不仅仅是除夕和元日。早在除夕到来之前,人们的心就已经慌慌的,开始为过年做各种各样的打算,做方方面面的准备。年集是乡村集市的高潮,自然是要赶的,年货的置办主要在这一天。而家里,则从腊月二十六七就开始蒸焋。家母做此事颇为有序,她老人家最先蒸的必是地瓜面素包,因为地瓜面弹性不足,拿不出漂亮的皱折,就包成饺子模样,所以最好叫它素饺儿。素饺儿的馅儿是胡萝卜,微加些油盐;然后就蒸白玉米面掺杂一些小麦面粉的包子,内馅或为胡萝卜,或为白萝卜,油盐之外,略有一点碎粉条,以及炼油剩下的肉渣儿;最后才是纯白面的馒头和包子。这样一路吃下来,到了白面馒头,肚子里差不多已经填得满满,于是仅有的那点儿好东西才显得经吃些。一般要等到除夕那天的上午,才会煠藕饸子、炖肉。从元日开始,到吃完蒸焋的面食,其间不再蒸干粮。吃的顺序与蒸焋时相反,吃到了最后,也接近了日常饮食,让人的口舌有一个软着陆,不至于跌落得太厉害。
年后的一个月内,还排列着好几个节日。距元日五天,正月初五为马日,俗称“破五”。既然破了,就要包一包,所以初五注定有饺子吃。再过十天,即为正月十五元宵节,这是一个仅次于除夕、元日的大节日,上元因月亮而起,而月亮属于夜晚,所以这是一次灯火的狂欢。上元过后十七天,就到了“二月二”,语云:二月二,龙抬头。阳气上升,冰消雪化,此乃所谓的农事节,或曰春耕节。二月二有特点的吃食当然应属料豆儿,又称蝎子爪,其实就是炒熟的黄豆。现在回想起来,更让人感到神秘有趣的则是打仓囤。打仓囤一般是在清晨时分,等我们穿好衣服,走出屋门,院子里一个个用草木灰画成的大圆圈儿,已经排列在那儿了。一个挨着一个,这就是仓囤了。仓囤个个都画得很圆,还描画着出粮口,很是逼真。每个仓囤中央都平放着一块青砖,偷偷掀开砖头来看,下面是各色的粮食,一囤大豆,一囤小麦,一囤玉米,还有一囤高粱,有一次我竟然从砖头下面发现了钱币。满仓的粮食已经是天大的奢望,而满囤的钱币更有点匪夷所思。然而这毕竟是人们内心的希望,没有什么好笑的。即便那仓囤是画成的,即使是用草木灰画成的,也让人感到一种切实的温暖,并不像某些言之凿凿的许诺那么虚假。
对于年后的日子,先祖母有她自己的理解。她老人家曾说过这样一个“唱儿”:“过了初一是破五,过了破五望十五,过了十五盼二月二,过了二月二没的盼,觍着个老脸去纺线。”当年听来,其中似乎有些嘲讽的意味,如今再想,其实是道出了人们的普遍想法。

除夕夜点灯也是一种风俗。所有的屋子都必须亮灯,包括闲置的空屋,包括柴草棚子,甚至厕所。平时最节省灯油的人家,这一刻也变得慷慨大度。可是,到哪儿去弄那么多的灯啊。家父有他的办法,从窨窖里取来白萝卜,切为三寸段,一端刓为碗状,中间栽一根灯芯,注上老棉油,黄昏过后,就点燃了放在各处。这种灯盏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它的一次性,因为注入的油有限,所以用不着特意去息灭它,等灯油耗尽,它仍然是一坨萝卜疙瘩。灯火通明的夜晚,让黑黢黢的乡村之夜,变得透明,变得开朗而快乐。
所以,除夕之夜,心盛的人们总是舍不得早早睡去。
舍不得睡去,一是留恋这难得的灯火之夜,为浑身的喜庆温暖之意所笼罩。主要的当然还是守岁。人们不想在这幸福的时光里昏然睡去,他们要一点一点品尝这难得的好时光,亲身体验新春的来临。
那时候还没有春晚,当然也没有电视。大家所能做的,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吃炒菜,喝喝小酒,说说闲话。满院
通明的灯火和满村热烈的气氛,并不能驱走寒冷,室内借了灶火的余温,稍稍断点儿凉,正屋不举火的,夜深时候仍然冰窖一般。好在心是热的,棉衣是新的,坚持到夜半子时,不在话下。
元日那天,家家都起得早。吃过饺子,赶着出去拜年,有时拜完了半条街,天还没亮呢。
拜年是过年的重要节目。吾乡有歇后语云:吃了饺子不拜年——装孬。可见,不出去拜年是不被允许的。
拜年当然是从祖宗和父母开始,然后走出家门,依宗族血缘,由近及远,有时甚至拜到外姓,从鸡鸣拜到日出,磕头磕得膝盖都疼了。
对于乡村生活,拜年的意义不可小觑。拜年可以分长幼,明尊卑,即表达了祝福他人的友善之心,又显示了尊敬他人的谦卑之意。大家同在一个村庄生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与人之间免不了磕磕碰碰。张三以为自家的鸡将蛋下到了李四家的鸡窝里,李四却说那怎么可能;王五的运肥车碾折了孙六家几株玉米,却强项着不肯认错儿;周七家十岁的儿子狗娃子,欺负了钱八家九岁的儿子铁蛋儿,周七见了,却不给铁蛋争理儿。这一些,平时都积在心里,形成或深或浅,或浓或淡的不快。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却暗暗地有。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来到了对方的院中,高喊一声,三哥在上,老四给您磕头了。那边应道:免了免了,自家兄弟,还客气什么。这边跪下,那边过来扶起,大家相视一笑,心中的过节涣然冰释,大家又成了和从前一样的兄弟。也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大家才会放低身段,说些体面的话,谁也不觉得丢份儿。其实我发现,这些话一直就藏在他们的心中,甚至可以说,这时的他,也是那个真实的他。只是因为平时终日和劳碌,或者压力太大,他们才必须装出很坚强,很粗鲁的样子。 三
上面所说,或者侧重于饮食——孩子们看重的就是这个,过年也就是一场口舌的狂欢;或者侧重于释放善意,化解矛盾,让乡亲邻里之间更为融冾。如今年事渐长,我慢慢地体会到,其实还有一个精神上的,甚至神学意义上的过年。
据我观察,这个精神上的过年从除夕那天上午开始。它开始得不动声色。早年是先祖父,后来是家父,从什么地方找出了我家的“主子”,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慢慢展开来,悬挂在堂屋的北墙上,下面则是条几和八仙桌子。小时候,我觉得“主子”上的画面有些过于肃穆,看了觉得压抑。如今看得懂些了,其实那上面画的,是一个庄严的祠堂,有门墙,有檐瓦,里面则是青松翠柏,天空似乎阴沉着,好像还飘舞着雪花。松柏之间一排排站立的,就是一块块墓碑了。墓碑之上所写,由上而下,那是列祖列宗的名讳,最上正中一块,则属于始祖。数年之前,我曾为五爷爷家写过主子,知道一些墓碑的排列原则。列于右边的一般是直系,左边则是旁支。将祠堂安放在一张纸上,可以如此舒卷自如,确实方便多了。我想,这大抵也应该与乡村的贫穷有关,就像先祖父用草灰画出的仓囤。
挂好主子,摆好供品,已经是近午时分。于是,家父就带领他全部儿孙,走向村外,找一块平地,面向着祖茔的,堆土焚香,燃放鞭炮,然后一一磕头,心中默念着什么,缓缓走回。这用吾村父老的话说,叫做请爷爷奶奶。列祖列宗们一年到头住在祖茔里,过年了,请他们回来和子孙们一起过年。请回祖宗之后,大门口和房门口,都要横放一根长木棒,名之曰“拦门棍”。一根棍子横放于门内,甚是不便于行路,尤其对于老人。但大家相沿成习,没人觉得不好。拦门棍表达的是做子孙的诚意,祖宗们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急着回去,更不要转去别家。
拦门棍亦是神圣之物。有一次,三弟年幼,看到那棍子又长又顺溜,拿起来玩耍,被家父看见,就要责骂。先祖母上去护住,说,不要打我小三儿,小孩子他知道什么。再说了,爷爷奶奶们愿意来的,不拦也他们不走,不愿意来的,一条棍子哪里拦得住。家父见先祖母又提到多少年前的旧事,也只好罢了。
从这一刻起,列祖列宗就算住进了家中,每顿饭做好,盛起第一碗,必先端到正屋,对着供桌上面的主子高举示意,意思是爷爷奶奶先尝,然后大家才如常吃饭。
初二一早,吃过了早饭,拦门棍收起来了。然而接着要做的,就是大上坟。既然祖宗们已经回去,那就再跟过去给他们送些钱粮。上坟不是一家一家,常常是一族一族,集合在一起。吾家在本姓中属五大院,先高祖为五大院五兄弟之一,他老人家的子孙们,每年都要集合在一起上坟。上坟除了烧纸钱之外,更令人瞩目的则是放炮。鞭炮分两个类,一是公共的,年前族里就有人出面逐家逐户敛钱,收起后买成鞭炮,专人保管。钱是按人头缴纳的,所以连我的儿子女儿都在其数。我多年不在家,逢有人来家敛钱,家母总要替我交上。我们这一支的人一般在池塘北岸、土地庙前集合,沿村路南行,边走边放鞭炮,穿过了池塘,走出了南门,走过了洼地,已经好远了,炮声还在响个不止。攒钱买的鞭炮,主要派在这个用场。到了自家祖先的坟茔,就要燃放自家准备的炮了。上坟以直系祖先为主,兼及近支,顺序是从与自己最近的开始,然后一一上溯,直至始祖。人群在冬天的野地里奔波着,找到一个个坟头,上了年纪的长辈不时给年轻人指点,这一位某某老爷爷,那一位某某老爷爷,于是上坟就成了一堂家族史的课程。
从某种意义上讲,过年其实正是一种教育。这种教育融于节令风俗之中,随风而来,润物无声,决不生硬勉强。没人去责求效果,其效果却浃髓沦肌。乡下没有本土宗教,这种对于祖宗的敬礼,或者可称之为祖宗设教,起到的正是启发人们宗教情绪的作用。平日里大家种田吃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身体的疲惫,和口粮的算计,很少还有别的念头。过年了,列祖列宗回来了,他们就住在自己家里。列祖列宗在上,人们想问题做事情,就不能不有所畏惧,有所顾忌。虽然来家的,不过是自己的父祖,以及曾祖、高祖等等,不同的是,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具有血肉之躯的人,而是他们的在天之灵,虽然未免虚无漂渺,却似乎仍然具备着某种神力。由此,也使人们知道,先祖的在天之灵距离我们并不遥远,我们,以及我们的子孙一直都在他们的庇佑之下。
在上坟的现场,常常让人产生强烈的宿命感。哲学上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的问题,比如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一切都如在目前,如此清晰地解决了。由此而来的,在你的有生之年,哪些是你必须做的,哪些是你需要规避的。当然,并不是上了一次两坟就能想到这些,但是积年累月,天长日久,等一个人由少年变成青年,又由青年变成中年,变成老年的时候,恐怕就差不多了。当然,有时候这一切并不清晰,也许你只是觉得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寄放在你的心头,你无法拒绝,你甚至都舍不得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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