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莲花

　　　　　　　　　　　　　　我是纯洁的莲花，
　　　　　　　　　　　　　　　　拉神的气息养育了我
　　　　　　　　　　　　　　　　辉煌地发芽。
　　　　　　　　　　　　　　　　我从黑暗的地下升起 　　　　　　　　　　　　　　　　进入阳光的世界，
　　　　　　　　　　　　　　　　在田野开花。
　　小时候常见二哥从秧田里挖到的萌发了的莲子，裂开的种皮托着一两茎纤纤荷梗，梗端顶着幼小的浮叶，露着依恋，藏着忍耐，三哥拿罐头瓶养着当标本看。那个年纪的我极想见证从莲子初萌到莲花绽放的历程。
　　母亲说那片秧田几十年前还是滂滂的湖面，那么罐头瓶里出芽顶叶的莲子至少还记得几十年前的荷风水浪。“千年莲子万年菱”，即便由母亲之口道破，我也不信，上学后见书上有千年古莲成功发芽的记载，才信一枚莲子能抵挡千年时光的封杀。老家那片田里每年春天都有莲子发芽，等浮叶探出头来，就被人们除杂草似的从秧田里除去。后来稻田被深挖成鱼塘，才不复见水上生莲的画面，大哥告诉我，就算有莲子发了芽也会被鱼吃尽。春天里，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领到空气、适宜的温度和水，一枚休眠的莲子只有迎来了属于它的春天才会醒来，醒来的种子还要有土壤供它扎根，散叶，开花。
　　泥土里的种子心中装满了由黑暗的地下升到阳光的世界开花的渴望，总在黑暗中不畏险阻寻找光明，忍痛在黑暗而沉重的泥土里开辟道路，但它左右不了地面上的事情。老家那片田的沟渠里总有荷伞零星地撑着，时有红花点缀绿云之喜，但莲叶免不了被人采去裹物，花总被摘了去，由眼瞧过来，鼻嗅过去，连花香藕也逃不过人之口，总被排雷般起出来。以致沟渠里的莲经年累月图谋发展，总不见壮大起来，给人地层里化石的印象，坚守着记载生命信息的痕迹而已。天地成全一枚莲子，人有意无意间却断了莲的生路。我欣赏田野上沟渠里的莲，不为外境所牵，一如既往地生根，走茎，擎叶，开花。
　　那个夏天，我刚满十四岁，坐船到荷荡对岸去割早稻。很感谢我能够割稻，有了实习成为农人的机会。尽管那个上午我多次沦为被换趟的角色，但满头满脑被感谢占领，被自豪武装，感觉自己像淤泥里埋着的莲子终于发芽，长出浮叶得见天日了。原来堂堂正正的滋味，就是有活干，能养活自己，像父兄那样四季在田野劳作。整个暑假里我像春天里醒来的种子，好有目标。
　　玩伴们早不念书了，干着年龄里能干的所有事情，而我烧不了三餐饭，也没洗过四季衣裳。捧着书本长到十四岁才下田，穷门小户的，把时间交给书本，至少在村人的眼里很不现实，三哥基于此，初中毕业后拗过了父亲意愿，不再上学，学了手艺自食其力。轮到我选择上不上学的时候了，犹豫在种田还是学裁缝的天平上摇晃，天天积攒着勇气好跟父亲挑明放弃读书的心思。好在整个暑假，我一天不落地在田间干活，感觉远远地甩掉了白吃饭的嫌疑。
　　开学的日子到了，我在家织网，迟迟不去学校报名。母亲见我比同龄人瘦弱，不强求我上学，父亲却因此铁了心供我上学，还替我领来了课本。我只得出于惯性机械地上下学，应付着父亲，却应付不了自己，熬过了两个月，似乎手里攥着的勇气有了往下滴的分量，便向父亲摊牌。父亲撂下狠话：“不愿上学就给我滚！”我毅然走上了去外乡的大埂，半路上放慢了脚步，回头不见父母来追，硬着头皮往前蹭。盘算着晚上如何栖身时，二哥赶来了，好说歹说把我劝回了家。一出唱砸了，我没有勇气再唱更激烈的折子戏，只好背着书包继续跑我的龙套。其实我并不厌学，心里还藏着天涯，只是当时不懂只有读书才能与天涯扯上关系。无意识中我把自以为是、叛逆和恐惧借出走之力释放出一些，压抑着度过了初二。上初三时开始住校，早锻炼，晚自习，规律的生活方式让我享受到充实。预选考试后，我有幸成为本校有资格参加中考的十四个学生中的一员，而那些生机勃勃的同学当时像被当成水田里杂草的幼莲一样从校园除去了，此后的人生中他们几乎与真正意义上的阅读无缘。我的那些小学没毕业就辍学的玩伴们就是土里休眠的莲子，被深埋着，没有萌发的机会。感谢父母在我懵懂的时候，没有像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样，由着我去我行我素，如果我是一枚泥土里的莲子，父母给了唤醒我太阳神般的气息。
　　现在不少学生跟我上高中时一样，满以为只要能应付考试，将来就有工作，就能摘取幸福。实际上学校里只教你考试，不教你解答人生的课题，告别学生时代才知道那些人生中遇到的问题只有靠自己去探索，去解决。幸亏我当年学习不是非常好，否则以我缺乏悟性的认知能力，肯定只会埋头学习而忘了与书外的世界打成一片。有段时间总是抱怨学生时代没有课外书看，须知生活始终都是营养齐全的百科全书，幸亏我有广泛的兴趣爱好，否则脑袋里只剩下几本可怜的注定要被忘却的教科书。年少时不会读无字的生活之书，等懂得了相关的知识，却远远落在成长中走歪的步履之后。我也想过，如果晚生十年，也不见得取得的学历更高，以我的体质肯定应付不来一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的学习节奏。我比没读过书的父母幸运，除了体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还喜欢观日出看落照。也比正在读书的孩子幸运，我的学生时代顺其自然地度过，不必非得考上大学，时间不是只被做题和考试占领，有闲暇供我跟书外的世界相融，于花木扶疏里识草木辨鸟虫。人一生一直是个成长的过程，不是参加了工作，养活了身体，就完成了成长。愿人人依着自己的天赋和悟性的方向成长，而不是像园艺灌木被修剪得朝向剪刀手设定的方向。
　　红花莲子白花藕，说的是子莲开红花结的莲子好吃，藕莲开白花生的藕味佳，莲的价值不是一味图花好看。现在的高中生一味被设置成考漂亮分数的生命机器，除了学会了考试，不知道与天地间清纯之气来个气韵相融，也不会和宇宙间活泼之机进行眼神交电。你看荷荡里的莲花，每一朵有每一朵的姿态，含苞的菡萏挺起饱蘸浓墨的笔刺探世界，是人间的探索者，拓荒者；半开的莲花胸怀一腔炉火去暖风雨中的湖面，是遥夜里那一窗灯光，是困顿时耳畔三春暖的话语；盛开的莲花是慈祥熙怡的脸，观之如领受佛陀的关照，遇见仁慈和蔼的大师。一个人穷其一生的精力去成长，希望自己像山一样沉稳，水一样流畅，最大限度发挥自己，宛如莲花，奉献馨香，留下智慧。
　　开头的那首《宛若莲花》，是几千年前古埃及人奉献给亡灵的来世指南，那何尝不是活着的人的人生指南呢。莲子状如人眼，是黑暗中寻找光明的眼睛，人一生的成长过程就是一枚莲子冲破黑暗，在阳光下绽放自己。许多人都希望在轻狂的年少得遇智者指点，走好人生路，那就让《宛若莲花》替耽溺红尘中的你我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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