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气成香的月亮

　　一股风从窗户外面吹进来了，风的声音和力度很像一个人贪婪舔舐着的舌头，又像一团随意飞舞的野蜂，乱哄哄的却不离散；兴致勃勃的，好像多年以前清新亮丽的情人突然向我投来了芬芳馥郁的拥抱。进来以后即刻无声无息。按理说，见面远胜于念想，已经见面，就应该和我的身体瞬间就融为一体了——不再吹了，也许还有许多种可能，要么风儿一定停留在房间的某处，要么迅速地躲藏起来了，就像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向我奔来的半道上突然改变主意爱上别人跟别人跑了；或许，停在某一处了，停在某处一定是在温情脉脉地看着我，而迅速躲藏又不大可能，没有误会，没有伤害，没有危机，没有恐惧，躲藏什么。再说，简陋的房间里也是躲无处躲、藏无处藏的——又在推己及人了，人无处躲藏，风未必不可，它们是可以藏在床底下的，也可以藏在书架之上那么一些书本的缝隙里，甚至它们可以躲藏在书页里，和那些记录着古往今来喜怒哀乐的文字混迹一处。除此之外，它们还可以藏进电脑的机箱里，那个地方是最不常打开的，风，完全可以在里面做巢，并可以在里面产卵、生儿育女。也许某一天，风的重子重孙们就会倾巢而动，弥漫在我的房间里，将我托起来，随它们飞到极远极远的地方去。
　　但是，躲在我房间里的风也有可能监视我，也有可能在指责我。风儿一定会有极强的独立自主意识，它们会专心致志地用自己的眼光看，用自己的脑子想，凡事自己去做从不麻烦别人，当然也不惊搅我。它们看得见我，我却看不见它们。
　　很明显，刚才进来的那一股风很快就藏匿好了，不露形迹，也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有意让我去找它们，我又执意不去找。吹风，这是很平常的事，一年四季，我的窗户都是不会关得很严的，总会留一条缝隙，我一直藉此呼吸新鲜空气而不至于把自己憋屈在气味污浊的屋子里，这样做也让相当好奇又无孔不入的风随时吹进来，满足它们的好奇之心，也让它们的自由来去能够和我的自由无羁共建和谐气场。当然，我又极其害怕天气温热的时候那些嗜血成性又贪得无厌的蚊蝇趁机进来浑水摸鱼，因而，我就在窗户上安装了一道很结实的纱窗，纱窗常关着，但又因为是钢纱的，对无时不至的风来说，这样的钢纱几乎形同虚设，对我来说，蒙着钢纱的窗子视觉效果极好，看远处的时候差不多是无遮无拦的。所以，但有闲暇，我就在此凭窗远望，眼前不会产生白内障那样莫名其妙的迷茫感觉。
　　到底是谁从哪里吹来的那股风呢？侧头一望，天上有一轮九月初八的月亮。
　　说是一轮，其实也只有半个，红色的，却说不清是淡粉红色还是淡铁锈色，这样的月色告诉我，高天之上，月亮之下，有一种奇怪的天气正在酝酿着。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月亮开始变色的。晴朗的夜空宛如一块巨大的水晶，绝无仅有的几颗星子仿佛这块水晶里面并不连续的水纹，诗意地说是美丽的内部花纹，如实地说，那其实就是人们常说的玉中瑕疵，只是，这块水晶好像被人用什么东西从外面盖住了，如影如幻的水晶本色就变成了深深的灰蓝，依然纯净，却显得更加的神秘、幽远。
　　刚才的风，好像是发红的月亮亲自吹来的，因为这时候粉红的月亮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跳动了。因为跟月亮密切相关，所以纯净，所以清爽，所以幽远，所以有些淡淡的冰凉。节令已经变了，许多人都开始觉得阳光已经变得温暖而开始晒太阳了。但在夜间，还有谁会吹一口气到我的房间，到我的身上、脸上？从那一阵风里，我清楚地闻到树叶的清新气息了。那些树叶是苹果树的，叶间缀着一簇一簇的青果，也是在夜间，青果稚嫩的脸蛋反射着月光。初夏的果园极不安静，温馨的风热情洋溢地吹来，树叶不停地哗然作响。风，明明早就过去了，那些树叶还在意犹未尽且煞有介事地摇晃，不知道在故意虚张声势，还是在讨好薰风和月光。有时候，就可以听见稚嫩的青果也在叶间相互碰撞，“叮叮咚咚”，声音极小、极轻，需要用心仔细去听，不然很容易混杂在纷乱的天籁之声里面来无影去无踪，无法知道风的触摸有时候真的会像轻柔的手。
　　月亮肯定不会鼓气吹风的，不然，它就不会被轻浮的云层遮住了。就在那股风吹来以后，半个月亮真的被云遮住了。透过窗纱，我只能看到城市里自以为是且目空一切的灯火。我并不关心也不欣赏那些灯火，因为太熟悉了、它们太没有新意了。我只在意来去自如的风，突如其来，挤进房间，很快隐藏起来，不知道藏在具体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甚至不知道它们会不会离开。或许它们早已经悄悄地走了，正如它们有时候悄悄地来，只是我概然无知。来了，又走了，对风来说，蒙着钢纱的纱窗是畅行无阻的，那样的窗纱好像是专门为风的随意穿行而发明的。
　　不知道风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也不必知道，世间最自由的东西，何曾有过固定而安适的居所。一来一去，总能听见窗外花架上已经干透的枯叶经风一吹发出的高扬且清脆的鸣响，那声响是“滴水观音”的一片黄叶发出来的。确乎干透了，仿佛一张揉皱了的金箔，不过是土黄色的。被同样干缩但还保留着足够水分的柔韧的茎牵拉着，茎不断绝，枯叶自然不会飘然而去。枯叶也不会自动解体，虽然很皱很皱了，虽然早已经薄如蝉翼，但依然保持着一片叶子的大致形状和纹理，不过真的皱了一些，好像一张可以记写经文的鹿皮。那片枯叶如何能够随心所欲地漠然离去，看那一段茎，在风的吹动下早已经拧成了麻绳的样子。无风的时候或者风很小的时候，那一段茎凭自己微弱却持久的弹力又把身躯扭转回来，扭转的过程当然是作为枯叶生存根基的茎在努力回复一种记忆，枯叶在风中发出的鸣响就显得有些悲壮。那一段茎，那一整株“滴水观音”生机尚存的叶片就是最终忠实的听众——只要枯叶发出清脆的响声，就知道外面正有风来或者正有风去，有些风就借此机会热情洋溢地自窗而入，有些风掀动枯叶之后就会继续它们的漫漫旅程但也许是栖止于谁也不知道的某处。如同藏进我的房间，与我悄然相处却为我所不知，那些风儿，它们是世间善意的使者和慈祥的过客。每吹一次，枯叶翻动、鸣响，酷似某人额前清爽的刘海儿，飘动得那么可爱，而人，又极像十分腼腆的半个月亮，实在有些羞涩，常常莫名其妙地脸红，一直红到脖子，并在领口处映出淡淡的霞光来——今晚的月色真是红色的，极像那样一张羞涩脸庞上的红晕，又让人想到新房内无处不有的大红喜字，只是颜色稍淡一些，是粉红色的，像多年以前绣着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面儿，包裹着别人想得到、说得出却得不到的种种幸福与神秘，而那样的被面儿，最好看的颜色还是粉红的，变作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与被子一起发着红光的还有大红喜字，在最显眼的地方摆放着，让所有的人羡慕不已。至于终于到了晚间，客人们不得不离去，关于红色被面儿和大红喜字以后持续发生的种种情节，别人只好靠想象来完成了，那种感觉是有苦有甜的，最后无不带着一些酸涩之气。
　　今晚的月亮的确是粉红的，虽然只有半个，那样子仿佛在告诉世人，所有婚礼上的粉红色最后都被月亮收藏了。新婚之夜，鸳鸯帐底的所有秘密恐怕连月亮都难以知道了，粉红色的月亮，是一切神秘的亲密最后的结局。那种样子和那种颜色，总会让人想到跟粉红色有过直接关系的人在新婚以后肯定都有了“重修”那样的经历，绝不再是从前的样子，透过他们脸上的慵懒与疲惫，会发现一个人长大成人之后原来具有何等深沉的魅力，而作为新娘的那个人，果然，她脸上的腼腆不见了，显然有了足够的胆量。眼神更加深邃，人的气韵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遥不可及，仿佛冬日明亮温暖的夕阳渐渐挪移到高山之巅，她的丈夫就是高山之巅一棵伟岸的大树。当然也有不可掩饰的迷惘，仿佛经过“重修”之后许多疑问并未解开，而新的疑问又接踵产生，生活在翻云覆雨，不会让人的心暂时安静下来。特别是早春的阳光下，吹风的时候，做过新娘的人额前的刘海儿——刘海儿到哪里去了？怎么，所有的头发全都由一个毛线圈儿归结到脑后去了，难道那就是少妇标准的装束吗？额上光光的，风一吹，皱眉头的样子毕露无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似的。
　　一年以后，怀里抱一个襁褓，襁褓里包着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孩子的身体里流淌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血，如今被包裹在襁褓里，那种情景，活像“滴水观音”干缩的叶子。少女的风韵全都萎蔫了，少妇的颜色开始涂染上去。看上去熟透了，也能发出清脆的响声，更加坚韧，再也无所谓脆弱与矜持。当然，在对待生命的态度上，人不如叶，生活和爱情不会有界限分明的对接处，看上去，爱情就是爱情，生活就是生活。进入生活角色，开始干缩——时光真的无情啊，连年轻俊俏的刘海儿都不放过！
　　粉红的月亮还没有从云层里出来。
　　的确，它是应该学会鼓气吹风的，像现在这样，当有云雾遮拦的时候，鼓起香腮用力一吹，满世界都会弥漫起勾人魂魄的粉红色以及让人癫狂的芳香气息。而今晚，我看到的是没有腼腆且别具魅力的半个美丽，还能清楚地感受到少年气盛的风自窗外吹来，未及我的怀抱就迅速藏匿。难道我不是粉红月亮选中的人吗？它又是那样的需要我的钢纱纱窗以及我极端简陋的房间，这房间，的确是属于简陋类型的。这是很伤人脑筋的，来自月亮的风突然闯入，是想监视我，还是要欣赏我，皆不可知。过了午夜就是今年的“重阳”节，这个世界将有男性气质十分充盈的一天时间，我不会错过。我也想好了，天亮以后，应时而动，一个人登上高处，听风去。至于藏在我房间里的那些风，随它们去，我的快乐它们也不理解。我只希望，在我居室中暂时藏身的风儿，带给我一些粉红月亮的气息，甚至也可以是青苹果的酸涩之气，也希望风儿能像青苹果那样在它们自己的快乐中相互碰撞，额头碰得“叮咚”作响，茂盛的苹果树叶以及“滴水观音”肥大的叶片就是它们的鸳鸯枕和芙蓉帐，我的心思依然能够从树底下悄悄经过，希望听到它们亲密的私语，让我知道它们如何因为甜蜜而疲惫，因为疲惫才显得甜蜜，我会知道它们因此猛然长大，虽然当下这个季节的苹果的确不再是青果了，而苹果树叶肯定全都发黄、飘落。我却相信“有志者事竟成”，也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样的夜里，我一定会有很好的运气。
　　“滴水观音”的那片枯叶又响起来了，“沙沙拉拉”的，它的响声忽然唤起了我心中崭新的幻想，今夜我将完成“重修”了，我所期待的“重阳”节已经在长风中播撒轻松喜悦，风儿已经准备好了大包小包的吉祥如意。明天，当我再次踏进家门的时候，粉红色的月亮，一定向我吹送香风了。
　　2013-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