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及其另一个

　　秋末，或者冬初，总这样下起雨来。雨一来，无边无际的岑寂随之而来。
　　很少有人能看到这种雨所含的诗意，世界才变得岑寂的。
　　午夜，铝合金的或者彩钢瓦的雨篷上传来雨的声音，搅了睡眠肤浅者的清梦。有时候是在早间，正是应该日出昭昭的时候，雨来了，晴明爽朗的天空就被挤到很远的地方去。城市应该是灯火通明的时候，雨来了，光影斑斓的城市就变成玲珑剔透的，视力很差的人就看到璀璨的星芒在城市里绽开，城市就变成童话世界里的。
　　湿冷，是那种不知前路的湿冷。孤独者像无家可归的萤火虫一样游荡在星芒的光影中，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孤独者还是仰头观赏别人不感兴趣的夜空，也观赏许多人暂时忘记的城市。还有人与他对面相逢，但无人与他站定交谈，城市和行人对他都很陌生。湿冷的夜晚浇灭了他热爱城市的激情，封堵了他踏访城市的路径，清除了他芜杂过去的记忆。他唯一能做的是，想起若干昙花一现的情人来。也回想起一直暗恋、但不知究竟居于何处的一个女人来。但无论爱过的还是正爱的，全都在这样湿冷的夜里藏到城市深湖的底里去。他看不清这个城市，更看不清躲藏其中的那些女人。他想象，她们可能正与别人载歌载舞，可能正与别人甜言蜜语，可能正与别人薪火相逢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到底是哪一种，都是与孤独者不相干的，他早就理解了也接受了，爱情这东西很早以前就在城市里融化了，变味了，或者像风一样吹走了，城市里只留下许多人爱过的尘埃和尘埃一样的人。他想起曾经的人靠爱情活着的日子，一点都不像现在爱情靠人寻欢作乐的样子。
　　雨夜初临，在孤独者，那样的夜色仿佛曾经失望而去的脸庞，连一滴热泪都是很吝啬的。孤独者想起的人和世界破损且残缺，又在冷雨中深深隐藏于背过脸去的城市，所到之处，唯有路灯在悄然的雨中相互张望，而车流和人流全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空洞，空洞得没有几个人愿意为秋初或冬初的雨停下疾行的脚步来，更没有几个人愿意仰视湿冷的夜。孤独者的孤独便是如人迹未至的旷野一样的。
　　孤独者想遇见另一个孤独者，这是孤独者最大的祈愿。但他的祈愿太奢侈了，这个世界还没有创造出来。其实他也只是想以另一个孤独者得到一些乐趣，或者，孤独者与孤独者彼此的孤独是可以相互凭借的。但不行，推己及人，他相信孤独者都是尚未破茧的蛹，它们都深藏在各自可爱的、坚硬的外壳里。
　　秋末，或者冬初，湿冷的雨让孤独者看到了更大的孤独，也看到了孤独本身无法掩藏的脆弱。他想起蛾子的翅翼，但有侵害，柔弱的翅翼就释放出更加柔弱的鳞粉来，它们用那些鳞粉来代表对待世界的态度。
　　秋末或者冬初的雨夜太漫长了，孤独者需要另一个孤独者的加入，并以“我”为开头，引发一场什么都可以谈论就是不谈论孤独的话语。
　　另一个孤独者没有出现，也不会出现，因为孤独者认定自己是唯一的。甚至没有“我”的存在——没有对象，怎么有自身呢？他与世界同路而来，也将同路而去，或者没有来也没有去，他和世界的关系一直都是那样含混不清的。
　　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他暂时忘记世界，那就是爱。但是，当他最需要爱的时候，爱早就变得昂贵起来。他无力支付，只好眼睁睁看着爱情从身边骄傲且冷漠地离开，甚至，他开始厌恶别人在他跟前谈论那种东西。作为孤独者早就一无所有了，但不能失去孤独本身得以活着的凭借，所以，他依然同意他所嫉恨的一切都在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在他生活的城市里好好地活着，在他想念爱情的时候好好地活着。作为他爱着的人，那是他心上一块难以治愈的病痛：他是真爱她的，但她很满意地跟别人生活在一起。
　　因为放弃得太多和忍受得太多，孤独者才成为孤独者的。放弃是因为他绝不想等同于所有雷同的，忍受是因为他无法放弃他可以放弃的。
　　他在人山人海的荒原上独来独去。
　　他真的想到过另一个孤独者，他希望另一个孤独者是他从自己的孤独中探出头去的一个孔洞。那时候，他就可以看到属于他的那个“我”了，那是最适合与他交谈的唯一角色。那个孔洞他没有找到，也就没有探出头去，也就没有成功交谈，那个“我”也没有出现，他仍然和世界融合在一起。
　　白天，繁华的地方，他和世界都丢失了，像一只虫子那样靠感觉活着。在这样湿冷的夜里，他好像听到过自己的声音，是在呼唤另一个孤独者。他没有听到回应，但他相信另一个孤独者一定在这种时候愿意现身，并且，看上去与他自己极其相似。
　　干脆就说在冬天吧。更多的繁华如繁花一样凋谢了隐藏了，就像湿冷的夜收敛了所有的热闹，偌大的城市暂时属于像他这样的独行者，直面湿冷的冬夜，直面孤独者自己的孤独。
　　他愿意这样做，所以，街灯都亮得寂寞了，他还在街上走着。
　　顺一条街走过去，再顺那条街走过来，起初的湿冷被隔离在这段时间的另一头。现在的，或者后来的湿冷就像贴身内衣一样紧紧包裹在他的身上，那种感觉，很像深爱的人在秋天最后的日子里从他身边消失了，同时带走了他体温之外不可估量的温度，这个世界归于无形，唯有他的孤独还没有丢失。
　　他有过激情，只是在城市的繁华最盛的时候反常地降到最低。现在，又于正在生成的湿冷中反常地抬起头来，看见，原来是这个世界早就习惯了他的孤独。他的心里有了“自己”的概念，但没有看到那个梦寐以求的“我”，更没有与那个“我”完全重合。他落后了，或者他迷路了，开始变得不会说话也不会微笑。但他还知道是这个世界赋予一堆血肉以人的样子。他想要的“我”是有灵性的，灵性是世界赋予的。那个世界自身是神性的。世界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他的灵性连接世界的神性。他是一个会思想的活物，世界让他思考孤独于人究为何物。
　　神性的世界暗示于他：除了世界你无处可去，除了孤独你无物可守。
　　露结为霜，他忽然从中得到启示：爱，但也可以有不成其为爱情的时候。爱与被爱之间隔着一种无形、无色、无味的湿冷，世界因此在人的眼中常常改变形状和颜色。再说，那么多人占有了繁华，他们很慷慨地把孤独留给你了。
　　怎么又变成“你”了？
　　是世界之神在这样对你说话了！
　　这个结局你很满意，你看到你内心的孤独来自世界的本相，但不确定是不是世界的本意。作为一个孤独的灵魂，你的使命是经历热闹和平庸，而热闹和平庸从来都那么愿意挤在一起。你不需要那样的拥挤，所以你很早就走了出来，你就是孤独的。经历之后，你需要把所有的经历冷藏起来，等到你必然依靠回忆来继续生活的时候，你再把它们放回到温暖的春天。
　　自秋而冬，通道是那么窄小，但你很愉快很轻松地走过来了，因为你是从繁华与热闹在湿冷中隐藏的时候动身的，你找到了一条别人无法发现的缝隙，那道缝隙足够你完成穿越，很宽敞的。
　　冬天到了，你心中的惆怅和忧伤像最后一片黄叶那样飘落了。落地之前，那片叶子向你传来阳光的气味，也向你传来阳光的明亮，那种气味与明亮是不同于夏天的。那片叶子最像所爱的人心平气和的偶然回眸，那样的眼睛如这湿冷季节里阳光普照的静湖，你宁愿变成一片黄叶，落下去，沉下去……
　　你说你去过高原，见过那样的静湖，当地人称它为海子。
　　那是真正寂寞的海子。四周是缓坡或者峭壁。第一次见到被称作海子的静湖的时候，你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走，生怕被那种明澈、博大、深广、沉静吸进去，而你暂时还不想被吸进去——对了，你终于找到另一个孤独者了，那个高原及其高原上的海子就是。
　　那是广阔无垠的高原上孤独而显露着神性的眼睛，质朴之外，没有任何繁华的影子。你的莅临使你第一次亲眼见到一种质朴而完整的孤独被你的孤独打破的样子！
　　你在繁华的世界面前一直默默无语，但你在高原湖泊面前，瞬间，有千言万语要说，仿佛有滚烫的岩浆在你胸中涌动着！你看见，那是一个自由自在快乐无边的灵魂。你觉得以前你和它有过漫长而快乐的交谈的，后来中断，相违太久，原因不明。那天，你终于又见到它了，同时在你心中生出很熟悉的感觉。你已经准备了许多想说的话，但在你见到高原静湖的瞬间，你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还是默默无语。
　　你一直那样安静地看着高原湖泊微微荡漾的清波，听着涟漪轻轻拍打沙岸的声音，从午间到黄昏，再到黑夜完全降临。原本少得若有若无的游人和牧民，那时候一个都不剩了。只有你不想离开湖泊，但也不想靠得更近，你害怕它一时激情难抑而将你揽入怀中，因为你暂时不想和它完全重合，你觉得找到它并面对它才是最好的结果。那个结果很美好，你终于看到完全属于你自己的那个“我”！
　　其时正是夏天。但在高原的夜里，你感受到沁入骨髓的清冷，很干爽，很通透，仿佛晶莹洁净的冰块把你的身体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因为干净，你就看到了自己的灵魂，那是成就你灵性的最重要的东西，那样的灵性让你感到连通了世界的神性，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偶然来客，而是从同一个地点出发又在同一个地点相遇的神的童子。你终于笑了！
　　真的很冷。你忽然看到远处有火光闪耀。无需多想，你向火光奔去，踉踉跄跄的。
　　那火光无法照亮整个高原，也无法照亮你身后远去的高原湖泊，好像也不能完全照亮你。火光只能照亮火光自己。
　　走到跟前，跳跃的火焰已经熄灭，只剩暗红色的余烬。冲入鼻孔的焦糊的青草味儿告诉你，那堆篝火是用干牛粪点燃的，这就使你改变了对高原的看法：它不一定全都是黄沙味儿的。
　　你想问为什么只点那么一小堆火，但点火人默默离开了，你才发现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也才想起应该借火堆烤一烤手的。当你伸出手去，一股干冷的风突然吹来，千万颗金星瞬间向夜的深处飘去。
　　你眼中的世界复归于无形，但你看到了一个更加清晰的“我”。
　　你没有进入过高原上的城市，只是路过。你看到高原城市是像雪峰与雪峰之间的山谷那样爽朗的。
　　后来你还是回到了你一直生活的城市，但你时常想起高原的湖泊、高原的夜。那种夜色很纯粹。除了夜色什么东西都没有的。任何亮光都是多余的。
　　在这个城市的夜里，最不缺的就是亮光。你的孤独常常被亮光肢解，现在还在继续肢解，你已经无法恢复它的原形，而原先的孤独变得更加孤独。
　　那个至大、清晰的“我”，你终于见识过了，是城市里的繁华无法遮挡住的。那个弱小而模糊的你沉淀在这个城市的底部了，那时候，你自己还是那个“他”，但不知是谁称之为“他”的；你之所以被称作“你”，很明确，那是世界之神的意思。这个城市的热闹曾经把你的孤独撕成碎片，但有这样湿冷的日子里，恍恍惚惚的，你还能把它们拼凑到一起，等待那个至大、清晰的“我”依附其上，让你在这个城市好好活下去，作为全新的“我”，你已经无法离开城市。
　　雨还在下着，城市还在雨中静默。秋末，或者冬初，在草木虫豸，这样的雨也许意义无多了。在你，那却是让你自我救赎的极好时机，毕竟，湿冷的天气是一道敞开的门一样的存在。门外，那个称作“我”的存在等着你。
　　现在是午后，做完手头的事情，你向外面张望一眼，仿佛那个“我”真在外面，那个与“我”完全重合的孤独者好像在等你，等你一同去欣赏湿冷的冬天之外，一并欣赏那个曾被称作“他”的可爱的孤独者，以及他无法离开的那个城市。
　　2016-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