褶皱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24 编辑 <br /><br />　　几乎没有风，阳光暖暖的，J站在大门左首的槐树下等我下班。青白色的皂荚在枝叶褶皱间掩映，光线透过树叶缝隙斜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香烟擒在手中，像一种道具，在唇边游移，烟雾间或从唇边指间弥漫开去，分散了人的注意力，却无法将眼中的焦虑全然带走。几米外的专卖店橱窗里，塑料衣模形象靓丽，向行人传递出属于这个秋天的时尚元素。
　　在我看来，那些时尚元素于J来说有点陌生，他根本不清楚那些衣服的样式、风格和颜色搭配，那些东西于他来说像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如果他哪怕懂上一点儿，也不会穿着那样一身衣服进城。那身衣服大小还算合体，腰身裤腿有几处明显的褶痕，样式明显属于上个世纪，谈不上什么风格，从颜色上也看不出与肤色形象乃至这个季节有任何关联。从另外一种角度看，这种打扮与他的样子竟然很搭，让我一眼就从超市门前的人群中认出了他。
　　那身衣服让J的样子更像一个农民，符合这个地区农民的一般外貌特点，可是他的一脸褶皱又将自己与其他个体区别开来，以这种独特形式成就了哲学意义上的这一个，像是某种另类的行为艺术。
　　我曾见过画作中的农民样子，他们眼神幽深，内含苦难，肤色、皱纹和神情谐统于苦难的内核，透过画面能看到一个群体，能看到与这个群体相关联的土地、村庄、牲畜，劳作、纷争、木讷，狭隘、朴实、坚忍，或者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元素。
　　我来自农村，亲眼目睹了现实中各种各样的农民样子，其中包括我的父母兄弟。从他们身上，我亲眼见识过长年田间劳作对一个人肢体、容颜的塑造过程和呈现结果。那种体验终生难忘。即便如此，当我第一眼看到J时，还是被他脸上的褶皱吓到了，像是猛然间见到一个外星人。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储存过这种版本，注意力瞬间被牢牢吸附在那些褶皱上，好像那根本不是皮肉，而是一块造型奇特的磁石。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毛发在褶子的衬托下成为苍白无力的背景，像是一个现代派画家在一块画布上没画别的，只是画了些变形的褶皱。那些褶皱的颜色非黑非褐，而是白里透出微红，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就那样齐刷刷地从颧骨开始，以一种相同的弧度坠在他的两颊，彼此之间挤得很紧很深，像是插不进一截节节草。那是我和J幼时玩儿占卜游戏的道具。在那种游戏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游戏的结果早已成了一种定数，隐藏在每一枚草茎中，隐藏在所有草茎节数的累积中，如同他脸上的那些褶皱。
　　我看到J时他正站在超市外面脸朝南看，或许他以为我的单位在那个方向，我从他的背影轮廓一眼就认出了他。一别三十多年，没想到他在我心里的印象竟然有如此之深。这些年来，我像一棵普通的节节草，从那片土地上暂时走出来，把自己埋进书本，埋进城市，埋进世俗的纷争和对文字的兴趣里，几乎一次也没有主动想到过他，虽然他是我家的亲戚。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奚落父亲，说数算来数算去，家里来往走动的都是些穷亲戚，这其中就包括J家。
　　J的父亲小名叫淘气，是我奶奶的侄子。我不清楚这个侄子是不是亲的，自记事起两家一直走动，我管J的父亲叫淘气大爷。淘气大爷嗜酒，脸膛总是红扑扑的，农闲时喜欢去漫地里用土枪打野兔，有时也让J给我们家送一只。后来得了脑中风，行动不便，干不了农活儿，打不了兔子，最多斜着身子给牛添把草料，用淘气大娘的话说成了一个废人。我曾经设想，如果没有这件事情发生，J或许就不会早早辍学。当然了，以J当时的成绩来讲，即使不辍学也不一定能通过那座独木桥，但是至少有这种可能性，即使考不上大学，也能多学点东西，最起码能离那片盐碱地稍远点儿。现在连这种可能性几乎也没有了，作为家中长子，J只能把书包放下，摸起淘气大爷放下的锄把儿，当午锄禾，汗滴禾下。
　　或许一个人只有面临无可指靠的境地时，才能真正长大。J不得不让自己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他付出的代价或许不只是脸上那些褶皱，更多的褶皱没有写在脸上，而是写在心里，以隐忍、抗争、承受筑就一个农村男人的尊严。有生之年，他试图把这种尊严当成一颗种子，一种力量，移植到儿子身上，让儿子把自己没有走完的路走完，走得更远些，最为简单最为朴素的指向是好好读书，考上学，有份体面工作，离开坷垃地，像他身边那棵槐树一样，能在城市里有一个花砖砌就的立足之地，让农民的标签在儿子这代人身前止步。儿子可以是农民的儿子，但是万万不可继续成为像他那样的农民。这是我在见到J之后对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解读，或许这种解读有过度之嫌，但是我仍会坚持己见，我相信自己的直觉。
　　J的儿子是棵独苗，以狭隘的观点来看，一个人就代表一个家庭的全部希望。我不清楚J在儿子身上倾注了多少心血，但是作为一个父亲，我能体会他的苦心，所以当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儿子因为屡次违犯校规被学校开回家时，我把习惯性的冷漠放下，一口应承下来，人托人，脸托脸，试图用糖衣炮弹救他和儿子于水火之中。
　　酒宴安排在一家叫作乡约五谷的酒店，单间的名字叫琵琶苑。
　　我喜欢乡约五谷这个名字，喜欢那种很乡间的字面感觉。我不知道J是否喜欢，其实在这个名字面前，他最有说服力，来自乡间，一年四季和五谷杂粮打交道，过年院子里贴的春联每每就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的词儿，很对仗、很理想、很美好。为了实现这份理想，他得紧忙慢活，侍候好圈里的猪牛和地里的庄稼。今年大旱，每亩地少不了要多搭些柴油钱，秋季收成未卜，颗粒归仓还停留在字面上。
　　琵琶苑这个名字也有点讲究，来源于县城的琵琶湾公园。琵琶湾确有其实，一口大湾形似琵琶，而且有相关传说赋予其神。作为一项民生项目，琵琶湾公园斥资几亿打造而成，湾南假山上建了一座文昌阁，我曾登上去，体会一下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可惜周围没有山，只有楼，楼房高低错落，与街道、平房和开阔地一起形成一道道褶皱；有的楼上贴着巨幅广告，某某花园零首付云云，据说吸引了一部分村里人来买。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J的身影，也不知道他转没转过琵琶湾公园，是否知道琵琶湾公园的来历。
　　J的家离县城大约三十里地，交通方便，村村通公交车经过琵琶湾公园南门辗转通向他们村子。他所在的村子叫郭庄，距离我们村有十多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引黄干渠，水浑流急，父亲说那种水能压碱肥地。我们村在渠南三四里外，地势稍高，浇地得用机器水泵抬，他们村子在渠北，地势稍洼，一些地块儿能用上渠水自流灌溉。他在那里生活了四十多年，熟悉那片土地上的每道褶皱，那里是属于他的乡约五谷。村里有湾，没有琵琶，没有假山和文昌阁，放眼望去除了村庄、树木和庄稼，没有别的。村里有属于他的房子，有厨房，没有单间，没有餐厅，没有琵琶苑，墙上也没有壁纸、字画、空调和排气扇，有的是灰尘、年画和一枝斜挂的土枪。那是淘气大爷在这个世界上留给他的唯一念想，那枝枪上有童年、猎狗、野兔，有田野、露水和风，有父亲永远红扑扑的脸膛。
　　现在J一个人站在路边，身边没有乡约五谷，没有猎枪，也没有父亲红扑扑的脸膛。我不是他，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些什么。眼前的小城街道平凡而又繁忙，他对面的一家霍家饭店老板就是他们村的。不远处是中行，再往北，是一家饭店，叫刘一锅。这些表相都有别于他所在的村子，却又隐隐有着一种内在联系。在一定程度上，J们承担了分母之职，是他们，一层一层堆叠起来，托起了那个遥远的塔尖。细想想，那些层叠，堆积，与J脸上的褶皱竟然有些神似。
　　J继承下那枝枪，却没有继承下父亲的红脸膛。他酒后脸色还是白的，也许是因为喝得少。
　　宴席上，按照我的叮嘱，他酒不多喝，菜不多吃，话不多说，围着桌子转来转去，倒酒斟茶加着小心。在谈到关于儿子的话题时，他诚惶诚恐，像一只沉默的布口袋，把那些语言、表情、动作统统装进去，生怕遗漏一星半点儿而害了儿子。他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当话题终于变轻松时，才配角一般在某个适宜的档口随大家谨慎地笑一下，以褶皱的挤靠来代表自己的一点开心，生怕笑得太开把脸上那些褶子挤掉令人心生反感。
　　那些褶子没有被挤掉，牢牢地挂在J的脸上，被夜色淹没，被人们遗忘。宴席散了，他准备打车回家。南环路上偶尔有过往车辆的灯光闪过，却没有一盏为他而明。离他最近的那一盏在城南三十里外，在趋向那盏灯的路途中，或者更早，或者更远，我更希望他在心里能为自己亮起一盏明灯，以褶皱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