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看你的手

　　手已经伸出来了，白皙的指头如玉兰的花苞在枝上探头，但很快又缩回去了。我感觉到那就是欲言又止；亦如在初春的河边，柳枝纤柔，柳棉成串，仿佛决意要推翻“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断言，有人就把手伸进河水里去了，结果也是这样极其迅速地缩了回来，并以这个动作来告诉别人：乍暖还寒。其实早就有鸭子在河边畅游了，它们总能在水中、河泥中找到可食的东西。　　　　

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总是这样的欲言又止，总让我感到一朵娇弱的小花努力了许多次最终还是不能爽快地绽开，还躲在早春的浓雾里。雾很湿重，一个劲地往下沉落，令应时开放的桃李梅皆然失色，又莫名其妙地零落。我就觉得自己每年都在与春天擦肩而过，或者隔岸相错。　　　　

说起来我越来越感到冬日的短暂了。真的，我相信我的感觉是被日渐增长的年岁改变了。我越来越觉得冬日的宁静是难能可贵的，只要躲开扎堆的人群，躲开多余而冗繁的声响，冬日的宁静就与我极其的相宜，那种弥足珍贵的宁静氛围常让我想起那样的手和那样的人，觉得有那么一个人的冬日，冬日才能更像冬日，才是自在者全身心独舞的完美时空。虽然人很矜持、很腼腆到从不轻易展露声色。唯在那样的冬日，我就可以听其言笑、赏其颜色、观其举止。那时候那手就能无所担忧地伸出来，为所欲为。不过，那手很难抓住，太像一条十分狡猾的泥鳅。甚至记不得是否触碰过——人的的疑心是可以加重的，当记忆混乱不清的时候，进而怀疑根本没有认真端详过那手，而冬日，一个紧接一个都过去了，另据说那手是从不生冻疮的——怎会生冻疮呢？藏得那么深，护得那么紧！　　　　
“坐班制”，听一听，完全可以混同于“坐班房子制”！有事没事必须那样规规矩矩地“坐”着，或者忙于定量或者不定量的公务，或者聊天，或者独吃零食，或者凭窗远眺，或者以手指关节在桌面上敲击出意气风发的鼓点，小腿也不甘寂寞，总是不失时机地挑动着打节拍，喉咙里还哼哼有声。在这样的“班房”里与人共事，要么与人同流合污、同声同气，要么孤高自持心无旁骛，并用心用意地做一些事情，而欲为后者，必先具备一定的内定力，必先忘记那手。　　　　

那种定力也是有的，必然是在企图征服那手所代表的矜持与自闭的时候。毅然决然地入定，在自己性灵的世界里稳扎稳打至于忘乎所以。那时候必然认为正在给征服对象创造一个纯粹的爱情世界，那个世界里所有的财富只给一个人享用，所有的欢乐属于两个人。数十年来，那么相信那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不然，全天下的人为什么都能够进得去也出得来。　　　　

戏言曰“班房”，其实也有偶然安静到浪漫的时候，那种时候多为剩下两个人在简陋的办公室里。然而，那时候的沉寂恐怕比死都让人难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了，但无话可说，也不敢有更大的动作，但分明都在强烈的躁动之中忍受着！人的语言在那种时候竟成了极其笨拙的东西，也显得相当的鄙陋与猥琐。说什么呢？最想说的话往往在最需要说的时候根本说不出来。话如熔岩奔涌于胸又难以启齿，那种感觉几不能言。当事人必须忍受，因为一切都是自找的也是自情自愿的。　　　　

终于起身出去了，当然也带上了那双手。我很吃惊自己有远好于别人的内定力。或曰对手，或曰征服对象，一旦锁定难舍难分的人，感性情绪高涨的人首先忍不住了，我敢这样说！　　　　

出去干什么，不知道，但很快又回来了——果然回来了，坐回原处，一切都和先前一模一样。　　　　

我很想知道那样一些时光片段的价值和意义，但所有的内涵与外延就像同卵双胞胎，只能靠彼此拥有的同源基因完成感悟与灵魂沟通，虽然相当多的内在含义很难清楚地表达出来。　　　　

其实我知道眼前有一个“雷池”，一个很美丽的“雷池”。我当然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因为那是“雷池”。最想观望的、实际上观望到的，总是那手。仿佛命中注定，瞻望那手的时候多在宁静的冬日。藏手于袖，偶然露指，说得俗气一点且谄媚一点：露指如兰！仅此而已，复何图焉！　　　　
我就暗自狂喜世间竟有“雷池”这样美好的东西！进而神思远游，想及商周时期青铜器中的非凡一物：酒禁，以及爵上的“止酒”一设，还有《易》中的“节卦”。谢天谢地，这些东西能让人的欢乐适可而止，从而使人的精神原性不昏乱、不迷失。生活中许许多多的色、香、味都与人有相当必要的距离，一些观可赏心而不必染指；一些嗅可悦性而未必亲尝；一些品可怡情而未必贪咽。　　　　

不得已必然授受一物的时候，就有幸触摸到那手的指尖、指肚，除了庄重、尊敬，并无别的感觉。时过境迁，又颇后悔未能斗胆切磋那手的指尖与指肚，没能细细感受那手的纤柔与细腻。那样的机会并不常有。时光荏苒，人与人渐行渐远至于久不谋面，然后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不断的散不断的聚。忽一日猛然想起，才发觉又一个冬日又成了不可挽回的过往。藏手于袖，或者露指如兰的情状皆然恍惚不堪，而春日花事又把心境打乱了。忙于公务和私务，人被生活推来搡去，常常会淡忘身在“班房”这回事，又到哪里去重温“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一时欢悦呢！　　　　

过去的一长串时光因为纤纤之手之类的东西而脉络清晰，其状甚是令人怜爱；也因为“雷池”这种听起来吓人但实质上相当亲和温暖、庄严敦厚的东西而变得更加明亮；因为自己不曾逾矩而内心坦然敞亮，就像梦中被人缉以盗为而醒后发现自己并未作盗亦不为人缉拿一样一样甚感释然、宽慰。　　　　

人变得越来越可爱，这才是愿意跟别人一起过活一起快乐并相互护持的充分理由，如此想如此做的结果也发现变得越来越可爱的还有自己。一个人的全部的价值和意义远胜于局部的娟秀与精致。被日子往前推着，怎能不忽略当初令人用情至深的纤纤之手。其实，从当初到如今，我对那双手是不甚熟悉的，后来更加珍重人的美好时就更加不在意诸如手指之类的身体细节，感到自己在情感长路上渡了一回温柔的劫波而让谁都无损无伤，所以，渡过劫波之后并未沉沦、寂灭，而是成功抵岸，得以继续观花赏月、自由来去。　　　　

“新年快乐！”一条短信发来了，每一个字都是热的，并有非同世俗的色、香、味。我猛然想起，那手在手机上发短信的样子我从未见过。　　　　


2015-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