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土一样弥散的味道

炕土一样弥散的味道［文／付熙君］
　　从土炕上弥散开来的炕土味钻入我的鼻孔，在大脑皮层的沟回间播散开它们异样的形状，这形状由一块块零散的记忆碎片拼接而成。
　　一道眩晕的光亮将正月十五大扫除的景象映射出来，我帮着母亲从厨房里抱出坛坛罐罐，晾晒在干冷的阳光里，母亲裹着头巾，用长长的扫把将屋顶墙角垂成线网的尘土扫落，当尘土在透过天窗的光柱里乱舞时，一只灰背长脚的蜈蚣快速的逃出了天窗，一只只燕麦大小的银白色的土鱼儿在糊满报纸的墙上迅速游走，经过灶台，误入到被烧得漆黑的灶口中不见了踪迹。
　　漆黑的东西总是有着侵入大脑皮层深处的炕土味，那种因重新盘炕而被父母挖得七零八落的黑亮的炕土总是有着迷人的诱惑，像珍宝一样我会将它们藏到某个角落，只是后来再也不曾找见过。但人体的高烧也会烧就黑与白的质地。蜷缩在满是土腥味的炕上，眼前闪动着耀眼的白光，然后是条条光斑的滑动，我想用力止住光斑的快速移动和身体的下沉，可是接下来却只有透亮的黑色和无比沉重的身体。不一会炕土的味道蔓延到整个房间，身下的炕也在向我散着热气，而后是母亲清凉的气息和她下按在我额头上的手托住了我下沉的身体。母亲用四根竹筷在水碗里反复蘸水，在我的头上方划着圈，诚挚地念着祝辞。几滴清水滴落在我脸上，一阵清凉直渗心底，浇灭了心中翻动着的令人眩晕的潮热，随着清脆的竹筷撞击菜刀的声音，着火的纸钱在我的额头上方翩跹舞动。同样舞动着的纸灰，不同的场景，只因为一个在土里，一个在土外。
　　西园里的洋芋长出一尺多高，在雨后的清晨伸展着毛茸茸的小绿叶，再往西，就是母亲的坟茔，黄嫩的野草莓开着小黄花铺满整个墓地，一只只小蜜蜂落在花瓣中，四肢抱着绒绒的花蕊摆动着被阳光照得橙亮透明的身子像鱼儿一样在游曳，舞动的纸灰扰得这些小精灵们四散逃窜。祭奠是一种仪式，也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好愿望。


　　上小学时，我和母亲去看电影，影片名忘记了，只记得主人公争夺假钞模板的背景是香港，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有宽阔澄净的湖面，妈看着银幕上的都市风光，笑得很开心，将我拉到怀里说，要我好好念书，将来就能到城里住上那高高的楼房，于是我努力读书，想着长大后带妈到那银幕上一样的城市中去。一晃到了高中，我得了一场大病，每次回家，妈总是站在门前路口的那棵核桃树下等我，看着我来了，他赶上前仔细地端详我一会，说我又瘦了，我强打精神笑着说身体好多了，她看着我微笑，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然后转过身强忍着哭声双手扶着那棵核桃树在抽泣，她是那样的无助。我慌了，走过去帮她拭去眼泪，然后握着她那榆树皮样粗糙的手回到屋里。为了让她开心，我又说起看电影的事，妈笑了，用手撩起几缕从头巾中露出的白发说，她这就去做饭。


　　晚饭后，要我同她一起去给小狗喂食。跟着她来到东院里一间小柴房中，一只几个月大的小狼狗从一个盖有破棉被的木箱中前跳后窜地跑出来，挂在它项上的铜铃清脆悦耳。我用手去抚摸它，小狗一边扭动着滚圆的屁股急切地摇着尾巴，一边将嘴往我袖筒里钻。妈说刚抱来时小狗就睡在她怀里，像个小孩。听后我顿感酸楚。于是在剩下的几天假期里，我形影不离的跟着她去地里收玉米，挖洋芋，回学校时，她送我到山顶的路口处，我走出好一段路回望，她还失神的站在那里，伫立成一棵守望的树，也是我生命中的坐标。


　　在我高考前期，这棵守望的树突然倒下了，去医院的路上，我抱妈在怀里，用手指为她梳理满头的白发，心里说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只是和我开了一个玩笑，只是想让我多在她的身边停留一天，天亮了，她依然对着我责备说：“你怎么才来。”可是到了医院门口，大夫不急不忙的检查过说已经不行了。我想大声哭喊，可是从嗓子里流出的只是一丝轻声地呼唤。一切都像梦一样浮动，缓慢而不可解，只有炕土一样的味道侵入大脑皮层的沟回间，大脑在膨胀，一滴滴的鲜血从鼻孔中流出，渗入到母亲身躺的棉被中，慢慢的凝固为黑色，从此我人生中的坐标开始变得模糊，不知道活着是为了什么，前方的路该如何走下去。


　　有一天我想去另一个世界寻找母亲，到了晚上，有一个声音说，坚强点吧，要挺住啊，就算是为了妈吧。于是我打消了那个念想。睡梦中，我又回到了家，南屋中的一切物件摆放如故，妈一会儿在擦拭桌椅，一会儿又在厨房里烧火做饭，我哀求妈不要再走了，妈说她不走了，于是我出门，看到她在东院里除草喂猪，在路上，看见她在地里收割燕麦，于是我的心里踏实了，说：“妈回来了，多好啊。”于是在以后的梦中，时常会有母亲的存在，她总是微笑着默默地看着我，我用手去触摸她，她是那样的厚实，又伫立在我生命坐标的原点上，每当我迷失了方向，我就会重返坐标的原点处，寻找方向。


　　我也像院子北墙脚下的那棵母亲种下的葡萄树，每年都在拼命的生长，枝蔓爬过了院墙、经过屋顶、绕上了杏树，可是每到秋末冬初，都会被父亲剪去枝蔓，年年生长，还是那么高，但只要活着，尚有绿意，就要向着阳光的方向伸展枝叶。那棵葡萄树依旧在墙脚下拼命地抽展着枝叶，在微风细雨轻轻抖动着他柔嫩的身姿。我知道它不会因为被剪去枝蔓而从此停止生长，一到夏季，它又会爬上荒凉的北墙，覆盖残瓦不全的屋顶，因为有阳光，所以有希望，更有炕土一样弥散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