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四章）

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四章）

没有人认识我，我一身轻松，我属于我自己。

从今天开始，我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不必要出门之前，精心调制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不必要让众多词语反复地排队整队，担心它们走出口腔时乱了方寸。

对我来说，这个偌大的城市只是一座空城。就像是去年秋天，我一个人面临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只有街道上不会说话的树接纳我，我也和在乡下一样，随时都可以走到他们的树荫下，享受着它们洒下的清凉，甚至毫不害羞地拥抱一下它们。
克尔凯克尔说过：“你其实只有半条命，你若是想保存整个生命的完整，你便是无生路可行，你就会失去全部生命。”多少年来，我始终就在这句话中跋涉着，作为半个人而痛苦地存在着，常常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另一半被世俗分割而去。残缺的自己裹着孤独寂寞的灵魂，混迹于茫茫尘世。
现在，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我一边唤回自己走失的另一半，以便重新审视着完整的自己。在一种痛苦的回归中，我知道我正在向真实的自己一点点靠拢。

从历史博物馆的门前走过

像是要向墙上按下一枚钉子，我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想要把我定下来。

我在挣扎 我的前面没有人，身后也是空白。我必须使劲迈出这一步，快速走进另一个人群，排成一个句子，或者重新混入一片层次散乱的段落里，被喧闹驱赶着走过门前，迅速把空间让给另一个等待已久的句子。

也许我本身就是一个错字，随时都会像稻田里的稗草一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拔出来，扔在太阳下面晒得枯黄；也许我本身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标点，紧紧跟在一列人的后面，极力想说些什么，而又很少有人倾耳来听；也许我本来就是孤身一人，从来就没有真正走进那些移动的黑色字符里。

还有，这辈子我就根本进入不了标题。因为我连自己都解释不了，又怎会解释别人和统领生活。我只希望自己能栖息在一张被揉皱的草稿上，先是被扔进纸篓里，然后又被人心疼地拿出来仔细看了看，唏嘘着抻平收藏起来。

是的，就是在这个深秋的下午，有一种力量让我愣了整整两大版人群的时间。我不能久留，我发现历史博物馆门前比我干净得太多了，我还不配走进去。我必须赶快走开，使劲迈出今天下午这关键的一步。

一棵深秋的树

我看见树哭了，连天加夜，一直在风中哭干了眼泪。

枯黄的眼泪，干燥的眼泪。谁能知道树的痛苦？谁能知晓这痛苦的眼泪中，还藏有斑斓的火焰，寂寞的青烟。

飞过来的鸟，你是会飞的叶子，还是树在春天放飞的音符？你此时落上枝头，是给树带来安慰，还是给树带来更深的痛苦？

树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现在，它的身后落满了撕碎的风，它的影子里开满了雪白的霜花。

树一定是走过了很多路，见过很多世面，最终才会选定如此的命运，把日子垂直着来过。我真想找到树的前世，来观瞻一下自己喧哗浮躁的今生，并幻想着拥有一个像树一样淡定沉默的来生。

面对哭泣的树，我在痴想：若是我将一半给树，树将一半给我，那该有多好啊！果真那样，我白天就可以说出绿叶，树夜晚就可以说出鲜花；我夜里就可以来到河岸，树白天就可以走上山坡。

母亲的国庆节

国庆节孩子放假七天，陪读的母亲便从城里回到了乡下。田里那些迷失的豆子，就像是见到了亲人，乖乖地跟着母亲回到了家中。

我不知道是母亲先找到豆子的，还是豆子先找到母亲。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母亲每捡起一棵豆子都必须向大地弯下一次腰，两蛇皮袋的豆粒，五十三斤。我的母亲到底要用苍老的腰在空中画下多少道酸痛的弧线，只有大地知道，而大地从不说一句话。

七天长假，我们从云南带回来的是一身疲惫，母亲从乡下背回来的却是一袋金光闪闪的豆子。阳台上，母亲眯着昏花的眼睛，将土块、石子、霉变的豆粒一颗颗捡出去。剩下的豆子衣着鲜亮，胖胖实实，健健康康。

我找不到我的疲惫和豆子之间的关系，但我可以找出国庆节和母亲豆子之间的关系。大地、豆子、母亲、弯腰、旅游、疲惫、酸痛、国庆节……我第一次开始思考这些关键词，第一次品尝到了豆浆的纯白和香味，第一次感觉到了眼泪就像是八月的豆子，有了灌浆的胀痛。只是当这些泪水落下来时，我没有让母亲看见，而是悄悄地打开空瘪的自己 把它们轻轻地捡了进来……

　

[ 本帖最后由 李星涛 于 2011-7-1 20: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