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菊花开遍

寒衣节的前一天，我们去为一位在农村的朋友的母亲送葬。也许天怜人间亲情的弥足珍贵，霜雾重重遮蔽着乡野山峦，而零星的雨滴淅沥不断，天空阴郁一如我们每个人黯淡而悲凉的心怀。
朋友安居的地方打虎垭，是个离县城不远的桃花源式的村庄。虽然深秋的萧瑟显而易见，但每个农户房前屋后的柿子树上，仍然是枝叶繁茂、果实累累的景象，彤红的柿果恰似一个个晨阳初升，散射着丰厚的温情和融融的暖意。乡间小路的边沿，或是田地的垄坎上，间或被一簇簇绽放的野菊花点缀，单色调的乡野顿时被衬托得充满诗情画意。那金黄的花朵，在细瘦的枝干上镶嵌于绿叶丛中，宛如群星璀璨，光芒灼灼。而这样不惧阴冷，于秋风中一簇簇、一丛丛的随意呈现花朵，吸引着我们寻觅的目光。我们也在追随着野菊花的过程中，被引领至那个先前去过多次的小山村。
我们进得朋友家的小院，又在满怀虔诚中进屋，于灯烛摇曳、烟雾萦绕和孝子们一脸悲哀神色的灵堂前，点燃一炷木香，深深作揖叩拜，并跪在麦秸铺成的草垫上磕头，为倍受苦痛和病魔折磨而逝的老人，表达沉痛的哀悼和深切的怀念。虽然是简单的仪式，却是我们真挚和诚心心意的流露。之后，我们被安置在席棚下的圆桌前，一边喝着苦味的茶水，一边环顾小小的院落。这时闯入眼帘的，又是院畔自生自灭的一簇簇野菊花，它小小的金色花朵，不经意间给这个简陋且弥漫着几分冷清的院落增添了一丝难得的温情。我突然觉得——那开着小黄花的野菊花，不就像朋友低调却难以隐藏光芒的人生吗？于是，曾经熟悉的琐事一件件跃出了脑海……
朋友是个男子汉，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平日就在贫瘠的土地上挥洒汗水，为一家人的吃饭穿衣而劳心劳力。朋友是个曾经痴心写作的文人：写小说，常把社会现实中的丑恶现象溶渗其中，予以反映、揭露和鞭挞；也写散文，文风朴实而厚道，真情浓郁且真切叙事，最像其做人处事的品性；更写文学评论，观点鲜明而独特，论述有理有据，视野开阔，立足高远，分析透彻入情入理，敢于直言问题与不足，颇得圈内人士首肯。生活中，他是个刚正不阿之人，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心怀悲悯，敢说真话，又易使一些人敬而远之，因而他的朋友不多。
由于家境贫困，兄弟又多，沉重负担压在肩头，他家的日子过得步履维艰。在婚姻问题上，他先谦让兄长和三弟，自个一拖再拖，最终错过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后来，父母年事渐高，由于体弱多病、操劳过度，导致积劳成疾。在外，它要承担繁重的农活，回家又要做饭、洗衣、喂牛、喂猪，就连鸡、狗、猫等畜禽亦得其一一亲为。再后来，他的父母先后患偏瘫、半身不遂，吃、喝、拉、撒一应得他悉心照料。一晃之间，又是十多年时光消逝。期间的辛劳、酸楚和难以言表的甘苦，他只有咀嚼和反刍之后全部咽进肚腹，别人是无法体味其中的真切滋味的。去年，他八十多岁的父亲被病痛夺去了生命，他的负担有所减轻；而今，他八十五岁的母亲又被病魔熬煎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按理，接连的痛失两位血脉相通的亲人，是人生中极大的打击和不幸。但因其家庭现状，如此却也可以免除老人再受疾苦；对于朋友，也算是从枷锁中解脱了出来。然而，对于至今还是独身的他来说，随后的生活又会面临着什么呢？
入殓前的孝子哀婉的哭声，打断了我凌乱不堪的回想。随着几声斧头敲打铁钉的声响，去世的老人便永久的被隔在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几串鞭炮炸响之后，在孝子依依不舍的哭泣声中，老人的灵柩从堂屋被抬出，慢慢绕下院畔的斜坡，沿着背离村庄和家的方向踽踽前行。此刻，雨并未停歇，而是滴洒着上苍悲情的泪。此泪，或许和孝子们的心情一样，透着咸涩的味道。那味道，才是痛失亲人并难以别离的味道啊！
老人的坟地，在他家对面的山峁后。但送别的路程，却是跟随山脉的皱褶，绕了半个大大的圈子。走过的路，像是从心脏的地方出发，沿着胳膊肘抵达手掌的过程。一路上，灵柩走走停停，牵动着送别人的心弦。一路上，雨滴也洒洒落落，孝子的泪水亦是滂沱、汹涌。我们跟随着送葬的人群，内心也是波涛起伏的滋味。能给人心灵以些许温暖的，恐怕只有泥泞的乡路边沿的悄然开放的野菊花了。
到达墓地后，在阴阳先生掐算的吉时，老人的灵柩被落进墓坑，又被一锨锨黄土掩埋。片刻之后，灵柩消失的地方，又隆起了一座新的坟堆。于此，一个老人的一生以此为终结。而右侧的那座荒草扎根的坟堆，下面埋葬的肯定是朋友去世一年之久的父亲了。我突然想到：或许明年的秋天，这两座坟上也会开满野菊花的，那花朵映照着寂静的墓地，像一盏盏别致的小小灯盏，陪伴并驱散着他们的寂寞、犯愁，以及难以剪断的牵挂……
从墓地返回的路上，我们抑制不住对野菊花的珍爱，每人都折了数支。每个人的手上，都握着一棵金色的花树。那花，并没有芬芳的味道，倒有浓郁的清苦。小朵的，花骨朵似有豆粒般大；大朵的，也超不过分币，但怒放的花朵，却色泽纯美、金黄灿灿，和深黄的花蕊组合成了小小太阳。那未开的，亦透着光芒欲射的消息。那么多的太阳，给大地以色彩，给心灵以温暖，给灵魂以抚慰，谁能不动心而顿生感动呢？不仅是那纯正的金黄色诱人，还因了她的不畏秋寒的逼迫和白霜的摧残而固守着坚韧与坚强的品质，让我们仰望、尊崇和敬重。而且，野菊花还能祛除肝火，明目清肺，有益于人身体的健康。更重要的是，她多么像朋友那样，具有忍耐、坚持和临危不惧的人格。于是，我们把一朵朵金黄的野菊花，从细瘦的枝干上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又一朵朵移植进了自己私密的心房，并不嫌弃其低微和卑贱而带回了各自的家。于是，野菊花开遍我的目光和记忆所能到达的每个地方……
可是，我的心绪依然难以宁静，不由一遍遍追问自己：难道我们仅仅带回了成百上千朵小小的野菊花吗？当然，我需要说出朋友的姓名——张景南。
[ 本帖最后由 刘彦林 于 2013-11-4 15:3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