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字取暖

　　　
　　我不记得所闻的第一个字，同样不记得所吐的头一个字。不过我可以猜，许一个是生，一个是哇。
　　生之前我被羊水包裹，生之后我被字围绕，二者皆予我滋养。基因链挂满先祖精准的符号，像记事的结绳。
　　山西大槐树似一个驿站，我找到自己的姓。那个字代表了一支队伍，浩浩荡荡。我的先祖们经历了战乱，筛选，一路逶迤，书写，传承，字迹遍布乡村，城池，街巷，旷野，沟壑，流水……
　　不神奇么？
　　那个字现今仍然落在村子里，几户人家，渺小如粟。
　　再小的粟扎进土下也可以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实。经历是一本书，我是其中一页。这页书写于七十年代，前页是哥，后页是弟，版权归父母。
　　我的出生于家庭是一件大事，没有名字之前，我被冠以孙子、儿子、大胖小子。这些字眼灌进我的耳朵、大脑，它们像一群淘气孩子，在我的神经元中窜来窜去，百度祖先刻下相同的符号，以及相关信息，如是后继有人啦，传宗接代啦，养儿防老啦……
　　剪断脐带，我吃奶。奶里含了母亲写的字。这些字我极熟悉，它们像羊水一样湿、一样暖。在母亲眼内，我是一个字。她饶有兴趣地分辨哪些笔划像她，哪些笔划像父亲，哪些笔划像舅舅或姨。她读来读去，百看不厌。她读我，我也读她，终至一生。
　　名字是一个符号，冠以姓，标志着我在这支队伍里注册了。无论小名大名，都代表一个“我”。家人不厌其烦地叫我的名字，像训一只狗。终于，我明白这个符号属于我；于是听见别人喊，我会条件反射，转头，用眼睛寻找声源，把镜像输进大脑，作出相应反应，会笑，会要母亲抱，会躲避生人的手。母亲在我这页书上歪歪扭扭记下一些字，并不时读给人听，分享写字的快乐。
　　熟悉的镜像历经重复，成为一个个结点，写进我的大脑，进入家族的书库。读，写，寻找维持生命的书目、章节，成为我之为人的一件大事，没有人可以代替。这种读写浩淼如银河，璨然有序。
　　吃奶，读字，成长，知道自己的名字，知道叫娘，叫爹，爷爷和奶奶，也有哥哥；终于会走……我比狗强了。我慢慢脱离了动物的简单本能，一步一步走出屋子，走出院子，走到街道，走向田野。我知道白天亮，太阳会出来，夜里黑，能看到月亮星星。我知道春天树会绿，秋天叶会凋，夏天会下雨打雷，冬天会下雪，地上白得耀眼。我知道树上有鸟，河里有鱼，井里有水。我知道得越来越多，这些知道，这些镜像被我书写下来，装进书库。
　　后来有了弟弟，我得以读他的生长。虽然我读不太懂，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把那些镜像那些字写下来。有些字记得牢，比如弟弟屁股上的青记；有些字越来越模糊，直至消失。大脑里像有只筛子，有些字被筛除，没有理由。
　　家靠着村小学，我天天看那些大孩子背书包上学、下学，我知道那叫念书。哥哥也背书包上学了，我羡慕。他不喜欢我动他的书包，怕我把书本弄脏。我看他在灯下写字，一本正经地念书，看他的这些举动博得长辈们夸赞。我明白了一个简单道理，念书是好事，写好字会得笑脸。我知道我长到和哥哥足够大时候才能念书。
　　哥哥借来小人书，里面有字有画。他神气地读出字来，告诉我里面的故事，我羡慕得要命。我盼着过年，盼着长大。
　　过年时候，我和哥哥抱着红纸请本村先生写春联。墨汁倒进瓷盘里，很好闻的香味儿。先生把毛笔在水里泡软了，挤干水，裁好纸，龙飞凤舞，很带劲。那些词都是老俗套子，“爆竹声里辞旧岁”等等，我差不多能背下来。
　　年三十上午父亲找出家堂挂在墙上，上面写着“三代宗亲”。先人们化作字，各人占了一格。他在黄裱纸上亲手写了“天地之位”贴在屋门外，燃香上供，虔诚叩首。
　　过了几年，我终于上学了。我认字、写字，被老师表扬。我可以读小人书里面的字了，我也神气得读出声来，朝弟弟显摆，我也不让他动我的书包。哥哥去外村读三年级，我在本村读完育红班，一二年级。我捡用哥哥用过的铅笔头，弟弟捡我的。我明白一个简单道理，人小受气。一次写作业，弟弟没笔用了，偷用哥哥的，把铅弄断了，哥哥揍他，并收回笔。弟弟可怜地拾起断铅，找根秸杆，插上铅，抽泣着再写。
　　我随爷爷去姑奶奶家，翻看表姑早年用过的语文课本，里面有闹义和团的文章，我知道了大毛子、二毛子，大师兄、二师兄，等等。我找出她家的一把大刀把玩儿，那把刀是闹义和团时候用过的。这把刀后来被我写进了作文，得到老师表扬。姑爷爷以前瞻的眼光夸我是念书的料，他说我不闹，进了门就找书看。爷爷颇自得，所以每次去都喜欢带我。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读书是好事，得人夸。
　　一次作文，题目是《童年趣事》，我编说自己听人讲的，嘴里含了驴粪蛋，夜里听老鼠娶亲，未果。那篇作文得了甲加。
　　我和本村一个女生去乡里参加口头作文比赛，我抽取的题目是《上学路上》，于是我就在路上捡了钱包，交给老师。千篇一律的事，竟然还得了奖。那个女生把《故事会》借给我看，说只给我一个人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作文好了可以得到女生青睐。
　　初三时候，语文老师为了训练写作能力，让每人都写日记，收上来他批。我坚持写，老师在课堂上念我的日记，要大家传看。老师在我的一篇日记里用漂亮的字批语“风物长宜放眼量。”这句话我后来才懂。班里办黑板报，我因字写得较顺眼，顺理成章成了写手。想来写字于我，早就结缘了吧。
　　四年中专生活，我加入了校书画社，遇到中朝先生。耳濡目染，向往化为字，永驻于心。
　　参加工作后，官样文章让我有些厌字。心不由衷，空话，套话，替人作嫁衣，字在我心里生生冷了。《道友中朝》在省报发表后，我心略暖。
　　有了QQ，进了空间，再一次被文字吸引，开写空间文字。由空间到论坛，由小圈子到大圈子，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燃字取暖，安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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