歉

【壹】

我是襄樊这个城市的一只异域飞鸟。因为过着候鸟一样的生活，每年春节，都要进行一此迁徙。襄樊，是我迁徙的必经之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擦肩而过。说不上好，谈不上喜欢，亦无所谓不好或者厌恶。它的好与坏，它的清寂与繁华，都与我毫无关联。我只是在一个小小的窗口，买下我于这个城市的出入证。

襄樊的人力车随处可见。大部分时间，短距离的移动，会选择步行，稍远一点的，随手叫一辆人力车，优哉游哉。偶尔也会叫出租车，这样的日子少，因为，极少去较远的地方。襄樊的任何一个地方，对我都没有吸引力。我对这个城市，不感冒。它只是我南北迁徙的一个中转站。我的终点，平常在西北，偶尔，在南方的一个土家山寨里，做短暂的栖息。 因此，从来也不知道这个城市有单行道双行道之分。所以，当一个司机告诉我，从火车站到某个酒店去的道是单行道，而且，某一个地点正在施工，禁止通行。就在她说这个话的当口，我分明看见有大型公交和小型私家车以及出租车正从她说的那条道上鱼一样自如地交错行驶，滑溜自如。步行来时，没有堵车，亦无施工。可她说，前面不仅仅是单行道，而且某个地方正在施工，还刚刚听到广播，说此道的中途某处正在堵车。她的话，让人狐疑。要去的目的地，离车站不远。如果绕道走，那可就绕了一半的路程还拐个弯儿。没有听信她的话，下车叫了辆人力车，四块钱到了目的地。路上，未见施工现场。

很搞笑的是。当第二天从目的地返回昨天来的地方，同样的一条道，另一个出租车司机也说，这条道是单行道，要绕着走另一条远路方能抵达。那么，照他们两人的说法，这条道，压根就不能走。说实话，作为外地人，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既已上车，也想着，走吧，无非多花几块钱。可在中途，以玩笑的口吻与之说起对这件事的不解时，那个司机不知为何，突然显得非常光火，要回到原地向其他人验证，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急着赶火车，何况，面对司机脑袋上的白发和脸上的皱纹，没想与他起争执，可他的喋喋不休，不依不饶，让我蓦然火起，声音提高了好几个分贝：你走还是不走？并且振振有词地说：顾客就是上帝。

他再没出声。这个司机，有些老了。他的沉默，让我陡生歉意。虽然我无从分辨，两个司机当中，谁在说谎，（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但是，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失态和振振有词。，我们得允许别人耍点小聪明或者使点小诡计。吃点小亏，让别人占点便宜，只要不到相伤的地步，都该以宽容和大度轻轻一笑，云淡风轻。何况，他们，和我们和很多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一样，于谋生，都有一种冷暖自知的酸楚和不易。

下车付钱的时候，我用非常轻柔的语气，问了司机多少钱，并且，礼貌地递过去。不知道，他能否明白，我心中对方才言语冲撞之后的歉意。

【贰】

妞妞，让娘伺候得干净清爽，粉粉白白的脸庞，干干净净的衣衫， 顺顺溜溜的小辫。

乡下的孩子，大多比较脏。尤其现下，父母均打工在外，一年归家一次都难，即使归来，也是三五天的匆匆。多是年老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照料。乡下人不讲究，娃娃没病没灾，能吃能睡就成，人老了，身子懒，有时间逛逛东家西家，晒晒太阳，懒得给娃娃洗衣。娃娃嘛，穿得脏点没关系，也没人笑话。

娘是个爱干净的人。自小伺候妞妞，从来不让我们担心。妞妞在乡下的小伙伴中，因为干净，因为漂亮，在他们中间一站，像个小小领袖。我们买回家寄回家的东西也多，娘舍得又敞亮，娃娃们去了，每每会给点吃的。由此平日家里，和妞妞一起来玩的娃娃不少。

这个小女孩，是妞妞自小的玩伴儿。父母都在外打工，去年刚刚盖了新楼房，借了些债。如果两个人在外面打工，辛苦上两三年，这点债务不算什么。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小女孩的父亲，染上了比较严重的肝病，不得已在家打针吃药。她的母亲，独自去了外地继续打工。家里有十来岁的哥哥和七十多岁的奶奶。日常起居涮洗，都是奶奶在操持。奶奶七十多岁了，身体也不好，小女孩的衣服，常常结着一层油光光的痂，鼻涕流到嘴边，也不擤，“吸溜”一下又原路缩了回去，或者抬起手臂用袖子擦一下，没擦干净，把舌头伸出来往上一舔。我把纸递给她，让她擦干净，也不知道她是不习惯用纸，还是鼻涕太多，不一会儿，又恢复原样。

我有点嫌小女孩脏，更害怕小女孩父亲的病会传染给她，并由此祸及到妞妞。孩子，却是不知事的。依旧天天在一起玩儿。小女孩几乎每天在妞妞还没有起床时就从自家来到我家，候在堂屋里，等妞妞起床。我真怀疑她是否吃早饭。妞妞听到她的喊声，总比我们喊她起床利索，大声地欢欢喜喜地招呼我们给她穿衣服，急着出去跟小女孩玩儿。去她们的“秘密基地”。

乡下的娃娃，吃四方。饿了，逢谁家开饭，都会给盛上一碗。小女孩偶尔也会在我家吃，每次她端起碗，我就再吃不下一口。没来由地反胃。虽然娘每次把小女孩吃过的碗用开水煮了又煮。

这样的忍耐终于在妞妞吵着嚷着要去小女孩家里玩而忍无可忍。我对妞妞说：“不准去。她爸爸有病，会传染。”内心里，还有一句没说：她太脏，鼻涕往嘴里舔。我从来没对妞妞那样斩钉截铁地说过话，妞妞虽然站在原地撅着嘴没动，但眼睛里瞬间蓄积了泪水，还是娘叮嘱：去小玩一会儿行，不能在她家喝水吃饭吃东西。可我到底用买新自行车为诱饵，哄着没让去。

虽然是我的诱饵战胜了友情。可再次见到小女孩，看她和妞妞一人拿着一根小竹棍与其他小伙伴们一起玩我们看不懂的游戏，听着小女孩甜甜的叫我“姑姑”，水灵灵的眼睛，清清澈澈毫无芥蒂地看着我，忽然生起一份夹杂着内疚的不安。 【叁】

他是一个有点傻的傻子。只是有点傻，不是百分百。

说他不傻，是因为他娶过媳妇，有一个孩子，比他那两个聪明的哥哥知道伺奉爹娘。说他傻，是因为他说话跟别人不一样，口齿不清，含含混混，要仔细听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娶的媳妇，不知道什么原因跑了，扔下一个和妞妞一般大的七八岁的男娃。

他有蛮力。却不会使巧劲儿。他肯吃苦，却家徒四壁。他跟人闯荡过东西南北，最远到过东北的哈尔滨，跟他一起闯荡的，如今都还在外面混，混好混赖不知。他却回到了已经没有多少年轻人的土家山寨，依靠一身蛮力，种那几亩薄田，守一片不大的桔园，与年迈的爹娘相依为命。

跑了的媳妇再无音讯，家里也无钱像别的娶不到媳妇的光棍儿一样，到更偏远更穷的地方买一个。也没有哪家姑娘寡妇肯跟他。三十来岁，在山寨里晃来荡去。

他原来跟我家是邻居，只隔了一条无水的阳沟。他有没有正式的名字我不知道，小时候，我们叫他“鸡笼”。

他比弟弟大了两三岁，是弟弟幼年的玩伴儿。幼年的他，因为傻，反而很得伙伴儿们的人缘，鸡笼在娃娃们的“玩”上是很有天赋的，他手巧，娃娃们玩的东西，只需瞄上几眼，准保比大人都做得好。那时我们兴玩铁环，一根短竹棍，前面用铁丝弯个小勾，插或者绑在竹棍上，再用铁丝弯一个圆，小勾扶在铁环的边缘，铁环在地上滚得飞快。鸡笼的铁环弯得倍儿圆。削的陀螺，上面还用我的水彩笔画上七彩色，抽起来旋转如风，特别好看。用纸叠的碚儿，方方正正。平日里，很多娃娃嫌鸡笼呆头呆脑，不愿意跟他玩儿，嫌他说话含混，可喜欢要他做的土玩具，投机取巧地“巴结”他，哄他的玩具，不知道鸡笼是真傻呢还是怎么的，哪怕才和他打架骂仗的娃娃，问他刚刚费了半天劲才削好的陀螺和刚刚弯好的铁环，他想都不想，不知心疼，拱手就送人。

很意外的，今年过年，他居然和弟弟一起到汽车站去接我。弟弟包了一个乡下专门用来接送人的面包车。他和弟弟还有司机一起来的。说是反正没事，跟弟弟一起玩儿。我回家取笑弟弟：你都已经是准博士。还跟他在一起玩？弟弟没辩解，只是笑笑说：昨天我们一起到河里打鱼儿，他其实比我打得多，分鱼的时候，他把大的都给了我。

我的取笑，显得有些滑稽。

也许，他从来就不是傻子。只不过，大智若愚，不喜世争。真想为我的取笑，向他道歉。好在，他没有听到。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1-6-26 13: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