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咖啡

日子被雨水淋湿了，很透彻的湿，沉甸甸的。空气和地皮都是发霉的味道，苦的，涩的，咸的，连院子里刚冒出地面毛绒绒的细草也有了腐败的迹象。

　　我原本是有饭后散步积习的，可是当夏天的阳光肆意扩张侵略范围的时候，我开始懒惰，蜗居在空调的房里，打发着日子。后来我看见秋天登陆了，那些原本每日追逐的路线尚未启动，朋友把我从安逸的家里借出来，临时安置在农人集聚的地方，于是暂时搁置了习惯养成的计划。

　　那个地方很空旷，像一个放大的北京四合院，白墙和青砖都经手工涂抹过，保持着一副副端庄的姿势。房前屋后有几棵树，草在树荫下独自拔节着细长的身子。宿营的地方因了宽阔而显得寂寞，我稍许的响动都会留有回声。躺在狭隘的床上，不敢翻动身子，不然会有切割的声音从身下响起。不像在床上睡，倒像在湖面漂着，不知道会被身下的湖水摇摆到什么地方。这种不安定的感觉，使我常常失眠。

　　一天夜里，突然下起雨来，声音听上去很响亮很清脆。透过玻璃窗，看得见外面的屋檐下，由天而降的透明的缕缕光线湿漉漉的，掉在地上，似也没有断裂的迹象，与更多的线体汇在一起，向低洼处流去。

　　这样混沌的景象一直持续了两周，被子也像能拧出水来。天桥下的积液直逼桥墩，有浮着物也有寄生物。两旁玉米田里亮汪汪的，都是批量的水，远处还有大片成熟的玉米杆连带没有收获的玉米倒伏在水里。雨水渗在门槛腐朽的木屑里，使木质的骨骼变成松软的发糕，调动了小狗黑子馈乏的肠胃，在它啃食的声响中隐约透出孤苦的味道。

　　感觉天缩短了，空气也缩紧了，四面环绕着冷。把整理箱中可以添加的衣服都用来裹住发抖的身体，还是抵挡不住持续的战栗。像落到冬天的地上，被雪包裹着，冷气浸到骨子里。台历上的秋天还没有撕完，就恍惚进入一年中最后的季节。那些日子我像一只被寒冷折翼的鸟，每天倦怠在自己的小窠里独自疗伤。

　　上帝怜悯了我，他伸出手修补了天上无数的漏洞，天睁开了眼，便有温存一缕缕流泻下来。我迈出了陈旧的门槛。

　　这是我蜗居多日后的一次散步，外面的天看起来像被铅粉涂刷过，有些厚重，我看到接近天际的土塬也是沉重的，我试着走近它。土塬是寂寞的。而我就像是为补填寂寞或是寻找寂寞而生而来，希翼在某一个时段将沉睡的灵感唤醒，使其凸现出来，能让我在寂寞的途中或是塬边的小路上与岁月里某个人物相逢，然后侃侃而谈。我这样茫然地想。

　　我等待着奇迹出现，我一直坚信耶稣的复活就是忍耐和等待的结果。当灵感突然锈蚀，找不到散发的空间，就感觉思维一下封闭了，那些熟悉的字句也似乎断裂在我的身体之外，让我闻见霉菌的味道。这使我的寂寞开始扩张，一直漫延到无边的旷野里或是原始的森林里或是没有尽头的湖泊中。我想像自己一个人行走在其中，走得很飘缈，似乎也很虚幻。

　　一百多米高的断层之上，是较为开阔的地盘，种植着树和绿草，有长方形和正方形的空白地段，留下人为褪去草坪的痕迹，开出的方阵成为老人们晨练的部落。树的隐秘处，传来笛子间断的音符，它们被风吹进我耳朵时，我听出有小鸟呜叫的声音。也或许是那些声音原本悠扬，却被林中绸密的树的枝叶绊住了，所以传进我的耳中，变得隐约和不规则。而此时我的耳麦里，一个浑厚的男中音飘了出来，阻止着外界任意的响动。

　　脚下的土地，变得狭窄而且松软，一脚下去，留下运动鞋尺码的记号，鞋的边沿，湿土划了一个简约而浅薄的圈。

　　逐渐地，我脚能触及的路面越来越小，路被草丛覆盖着，只在脚尖前露出细细的一溜白光，还要靠我的脚向前不断地探寻。农作物和植被在腿下被揉凌的东倒西歪，暗自发出听不见的呻吟，它们中的很多都沦陷在低势的水坑里了。斜坡上有大片的树倾倒着身体，斜亘在半空中，一副呼求的姿态，皲裂的树皮若经年裸露的臂膀，那些条纹就是暴胀的血管。

　　草丛里的小径在我脚的延长中，被阻断了，新鲜的湿土齐齐偏向一侧，形成松软的斜坡，土的表面，有挣扎着的杂草的根和连接根部的茎，一并呈现出衰弱的表情。这是此前一场旷日持久的雨行暴的记录，我想一定是的，因为我的身上也泛滥着霉菌的气息。

　　几棵柿子树松垮垮地站立着，像遭遇凌侮的女人。她们身上多半的枝节已经垂落，那些挂在其上的果实正在消磨掉一个孕者充沛的体能，使她们面对如此的逆境，竟然无力娩出完全的孩子。作为母亲的树，最终没有守住完整的身体，连日无休止的大雨强暴了她们，使一些青涩的生命在她的叹息里被迫终止了妊娠。

　　我开始怜悯她们，包括一切的生灵。像院子里活跃着的黑子，它诞下不久就被迁徙在这里承载今后看护重任的。现在它安逸地在人前人后摇着尾巴献媚，企图获取点滴的食物补充它的体能。当它再大一些的时候，将会有一只铁链限制它白天的自由，并利用它富有感染力的叫声震慑不速之客。想着它的将来，就替它可怜，觉得它眼睛里满是乞求的语言，只是我听不确切，而且我也无力拯救。我曾坐在门槛里听着外面雨拍击地面的铿锵声，觉得自己被隔绝了，封闭了，走不到门槛外。

　　天的颜色浅淡了，铅粉被拉的稀薄，间或露出云彩的脸。

　　先生打来电话，听得我的声音，关切地问：感冒了？ 　　小时候我受凉感冒，我妈总给我喝半茶缸热咖啡，褐色的，有一点点甜，更多的是苦的。稍大一点，我生病自己可以到医院了，才知道这种苦咖啡叫板篮根，是药。 　　很好听的名字，很洋气。

[ 本帖最后由 摇曳风铃 于 2011-10-4 18: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