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早上

　
秋天的早上。我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时，窗子还只是透着一点稀薄的微光。我猜测了下，时间大约是五点左右。
　　我没有开灯，就准确地在床的一侧摸到了睡衣。之后，借助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找到了地上的拖鞋。
　　我起床了，虽然天还暗着。
　　从人物、情景皆是那么清晰的梦里醒来，就像从喧闹的街市抽身离去。我醒来，在秋天的早上。
　　靠在书房的椅子上时，梦中的有些情景已逐渐消退。但我还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叫阿朱的女子，是我的同事。都说梦是瞎捣鬼，还真是这样，阿朱在梦里竟然是负责B超的医生。她走近我时，我注意到她光泽柔滑的头发，似乎还微微上了点黄颜色。我不但莫名其妙地梦见阿朱，清晰地看见她的头发，还看见一个短发的中年妇女，头发竟全部是那蓝色的。那时，我心里还想：莫非现在时兴这个颜色吗？
　　我是在阿朱走近我时醒来的。很突然的醒来，当时阿朱走近我，是要我做B超。我不知道我醒来后，梦里的阿朱会怎样。或许她惊讶地呆在那里，或许她给其他病人做B超，反正我醒来了。醒来，是潜意识里拒绝做B超，拒绝疾病得到证实。
　　阿朱，别怪我。我呆坐在没开灯的书房，心里自言自语着。尽管我知道只是一个梦，现实里的阿朱此刻也许还在酣然睡着，或许根本就没有做梦，我还是猜想着，当我从那个梦里蓦然消失后，一边的阿朱是怎样的情景。我将这个梦设想了下，想着梦中的阿朱，她发现我消失后的吃惊样子，就觉得梦是亦真亦幻的事情。也许梦是人类穿越时间的方式？不然，何以会那么真实？
　　我想，倘若过后将这个梦说给阿朱，她也就是笑笑而已。
　　除了这个梦，还有另外一个梦。
　　两个梦之间是完全没有关联的。就像两篇单独的文章，有着各自的标题，各自的内容，却放在同一张纸上被阅读着。
　　每一个梦的发生，好像经过导演的安排，只是自己并不知道将要发生的一切。
　　另外一个梦发生在我以前的房子里。房子早就卖掉了，我却又梦见它，而且是在厨房里。厨房里残存着以前用过的些东西，我还看见几根不太新鲜的黄瓜，用它做个凉拌菜也许味道不太好了。
　　有的人是有些恋旧的。包括过去用过的东西和熟悉的人。回想这个梦时，我感觉到了自己内心对过去事物的不舍，虽然我从不说。
　　这个秋天的早上，我梦见自己逃离疾病的证实，梦见以前的厨房，这是为什么呢？
　　只是发了那么一会儿呆，窗子上的光就亮了很多。
　　无论多黑的夜，总要被白天接替，无论梦里有多少事情发生，总要醒来。
　　坐在椅子上发呆的我，看见窗子上透过的那些稀薄的光，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几年前那个秋天的早上，想起F君。
　　记忆中的F君，还是很久以前的样子。
　　初次见到时，Ｆ君穿着件灰黑的长款外套，有点气宇轩昂的味道，但我却并没有立即喜欢上他。在他送我回宿舍的路上，他说了很多。说到他的工作，他的朋友，甚至还提到喜欢他的女孩子咬破指头，蘸着血写给他情书。路不长，他的故事似乎很长。在将我送到宿舍门口时，他打住了。他似乎想起了这是我们初次见面，嘴角向一边翘了下，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就跟我告别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常去传达室接他打来电话，看得出，他很自信，自信有足够的时间对我讲他的事情。
　　我到现在也还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
　　早几天他就约了我，因此，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与女伴们一起走出宿舍，各自去约会。当我来到F君那里时，周围黑黑的。F君的屋子里点着一根蜡烛，门口透出微弱的光，F君与他的一个朋友就在这微光里，各自依在门框上。
　　看着我走过去，直至走到屋子门口，F君和他的朋友才开口说话。我觉得奇怪，原以为F君会对我的到来会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奇怪F君何以如此，莫非是不欢迎我么？这样想着，心里恼恼的。尽管后来我问他，是不是不愿意我去，他回答说：“怎么不愿意？我不是在等你吗？”后，我还是为此不愉快。
　　多年后，当我回想与F君短暂的交往时，不知为什么，想到的，总是那个夜晚他跟他的朋友依在门口等我情景。我没有后悔与他很快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交往，后悔的是那个夜晚对他的误会。
　　没有电的夜里，F君与朋友一起，静静等着我，当时F君期待的心情我怎么知道？那时太年轻无知。多年后，当我懂得体谅和理解，回想起那个夜晚，是美好而忧伤的。
　　而今，F君早已长眠地下。
　　这一生，与F君的缘分很短，见了大约不到五次面，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我执意地跟他分手了，算起来接触不到一个月。记得那个夜晚，我说出我的意思，然后决绝离去时，我看见他的表情非常凝重，声音有些颤抖地只说了一个“好”字。
　　后来一位亲戚家的女孩嫁给了F君，我因此也与他成了亲戚，我先生恰好又与F君也熟悉，家宴时，偶尔也遇见，大家一起吃饭，打牌，聊天，非常热闹，我们谁都没有提起那短暂的交往。
　　再后来，F君就生病了。去看望他，他已很虚弱，但精神很好。聊天过程中，他很高兴，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在我听来，他好像是在拼着全身的力气来笑。看着他苍白的脸和瘦骨嶙峋的样子，想起初见他时的情形，心里难过起来，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跟他聊着。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想什么，是不是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却怕别人担心，也竭力若无其事着？
　　我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心里很想问问他，还记得那个夜晚吗？那时正年轻，站在黑夜里等待的夜晚，多么像一个梦。但我终是将这句话藏在心里，没有问。直至那个秋天的早上，天还没有亮，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声惊醒，知道他已离开这个世界。从此，无论我怎样揣想，也已不能知道他在那个夜晚的感觉。
　　我在回忆F君时，觉得那根本就是一个梦，一个青春岁月的梦，随满树缀着绿叶和白苹果花的树，被风吹着，凋落了些什么在记忆里。偶尔捡拾的，只是零落的花瓣碎片。残存的余香，让我心底起了淡淡的忧伤。
　　都说人生如梦，一生最长的梦。生命，被串联在一起的一个个梦消磨着，渐渐所剩无几。但接下来的日子，依然还会被一个接一个的梦所消磨，直至死亡的到来。那个时刻，其实就是人生的秋天。用一生的精力所耕耘的生活，艰辛的付出后，有了丰收的成色，那时就是人生的秋天了。
　　白天与黑夜、真实与虚幻，梦在继续与醒来的过程循环。那年秋天与这个秋天，连同人生中的无数个秋天，一起成熟。直至有一天，在堆满丰收硕果的屋子里进入睡梦，永不再醒来。
　　尽管那时还很远。
　　这个秋天的早上，我正从梦里醒来，坐在暗与静里，等待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