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色盘
2020-09-20叙事散文李兴文
日本艺术家岸部真明演奏的吉他曲《Time travel》,已故台湾艺人阿桑演唱的歌曲《寂寞在唱歌》,它们像两只精致的小船一前一后划过属于我的这一段悠闲时光,它们像深秋的寒鸦一样从我偶然的抬眼之际在寂寞的秋日天空拖过去一大片凌乱的音符,在我的
日本艺术家岸部真明演奏的吉他曲《Time travel》,已故台湾艺人阿桑演唱的歌曲《寂寞在唱歌》,它们像两只精致的小船一前一后划过属于我的这一段悠闲时光,它们像深秋的寒鸦一样从我偶然的抬眼之际在寂寞的秋日天空拖过去一大片凌乱的音符,在我的心里留下一阵莫名的惊悚。却不知,它们拖走的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另一些粗心的作曲家、演奏家或者歌唱家的心血结晶。到处飘荡着听得见的音符和听不见却看得见的音符,恍兮惚兮,那些音符就让我的脑子里产生幻觉,我仿佛看到了我所见过的血缘最亲而时间距离最远的亲人,他们是我的祖父和祖母。
寒鸦,它们一定是喜欢依赖群体而生存的生灵吧,反正我不止一次看见它们群居共处相携而游,它们应该不会感到寂寞。楼宇的森林之间,一个偏僻的角落,那是城市中一块本应十分值钱的土地,被闲置了,荒草像不修边幅之人的胡须那样长出来,麻雀和仓鼠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玩、觅食,仿佛不修边幅的人身上寄生的虱子。
尚未轮到我上课的时候我常像古希腊时代的思想者那样独自站在楼道拐角处,俯视那片很可惜的空地,观赏麻雀和仓鼠精彩的表演。也好,那块土地没有丝毫的难受样子。这个事实印证了那句古语:虱多不痒。我很惊奇麻雀和仓鼠居然能够和平共处甚至友好往来。天长日久,我就在这样寂寥的独赏中越来越快乐了,我认为自己应该比麻雀和仓鼠更加懂得快乐的意义才是更有道理、更正确的。秋日渐临,那块荒地竟像华丽的舞台那样繁华起来,舞台上最亮的角色是两株银杏树,一高一矮、一大一小,谈不上比肩而立,但完全可以算作冷暖相顾、荣辱相依。
去年这些日子,那里早已是一片感人的梦幻般的灿黄了。那时正是深秋,缥缈的天光里,寒鸦一群群飞过,却听不到它们发出过浪漫的高鸣,也许它们从来不曾发出过任何高鸣,只是我心中产生了单方面的想象而已。它们矢志前行的颉颃之态为寂寥的天空添加了一笔极浓厚、极鲜艳的色彩,仿佛因此得以证明整个世界依然是活着的。缥缈的天光经寒鸦翅膀的划动而荡漾起来。天庭里,粼粼波光像风中的绸缎一样高高飘扬。灿黄的银杏树叶就被天光的媚眼又一次光顾。于是,有几个日子,像金子那样灿黄,但比金子雅致多了。进而,灿黄的银杏叶就在一瞬间变成灿黄的谷穗和同样灿黄的山花,山花无名,或者我不知名,但那种黄颜色很亮、很亮,也很温暖。山花点头或者摆头的时候,淡薄的阳光穿过长吹不息的秋风,照亮山花,阳光仿佛颤抖着捧起正在安睡的婴儿的母亲的一双手掌。
哪一群寒鸦里面有我最爱的人的灵魂的影像呢?我相信她早已经诡谲地飞走了。
今年略有不同,那两棵银杏树的叶子依然是翠绿翠绿的,尚未现出灿黄,甚至根本没有要变黄的样子。也许,因为才情凄婉的阿桑在唱完《寂寞在唱歌》之后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在她的心目中,也许这个世界真的过于寂寞了,是繁华过剩并且是过剩到躁动所致的寂寞,所以她才断然抛却一切尘缘、俗念,趁一场病,踏上一条再也不需回头的长路,轻装远行了。再也没有催促或者逼迫,银杏树才懒散起来,至今,它们的树叶都没有发黄。抑或是在等待一场秋雨吧。
至于岸部真明和他的吉他曲,离这块土地太远了,离这个季节太远了,而该来的寒鸦并没有来,该去的浮躁并没有去,那些浮躁之气是上一个夏日遗失的。寒鸦们的北国,一定还是温暖的。晴天里,纯净的阳光照亮了寒鸦们雅致的故园,那是一片山林或者一片沼泽,也可能是一道道贫瘠且苍凉的峭壁、悬崖,对它们来说,那是听风听雨看日出最好的地方。秋天,百草呈黄,种子熟了,硕大而饱满的种子从包衣里挣脱,笑脸盈盈的就像坚挺的乳房,很湿润的,散发着浓郁的乳香。
能听见寂寞在唱歌的人从这个世界永远地离开了。离开以后,更多的人才发现,被一同带走的的的确确只是一个人的寂寞,她身后的世界根本不减惯常的繁华景象,虽然柔情蜜意的秋天至今都没有到来。
用心聆听寂寞的歌唱吗?对,终究会把寂寞唱成无边无际的繁华,那些繁华会发出轰然巨响,就像岸部真明手中那把吉他。吉他的音色是极其丰富的,一旦响起来,奔流不止的繁华中就会包藏谁都无法开释的寂寞,只好像一只鸮那样趁着夜色更加孤独地演唱。
气温还在下降。差不多要露头的太阳又把头缩回去了。光影柔和的天空仿佛祖父母暮年时期的脸庞。其实,对所见所听早就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在这样光怪陆离的秋日早晨,好像看到祖父母总是坐在高高的云端,他们一个像岸部真明,另一个像阿桑。
为什么在一个人永远离开以后,别人才发现他的可爱、他的尊贵、他的伟大、他的高尚、他的善良、他的正直、他的一切一切呢?人为什么更喜欢观赏灿黄的秋叶,也许,一个生命最完美的状态就是成熟到自行坠落的状态吧。人是喜欢收获的,并且,在全心全意投入收获工作的时候,人性不恶,人性才会上升到审美的境界而不再是物欲充塞的市侩主义者。
寒鸦还在飞啊,它们的北国开始冰冻了,它们必须投奔南方。南方有温暖,也有可供收获且果腹的食粮,它们正在从庸碌的实用主义者跃迁到高雅的审美主义者;当南方再次回到酷热难当的季节的时候,它们又要北迁,它们一方面在追逐繁华,另一方面也在追逐繁华世界里坚挺的乳房一样的种子以及生理完全成熟了的虫豸,它们例行收割之事的地方都是非常繁华的,有晴朗的天空和神化的灿黄。
对于不懂音乐的人来说,世界上的音乐这种东西真是太多余了,他们的心灵很浑浊,他们的心智很迟钝,他们的感觉能力相当的麻木相当的微弱,音乐,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扰攘。在另一些人看来,最完美的景象莫过于无声且多彩的景象——寒鸦们真是太高明了,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它们可以阅览到最广袤、最美丽的秋天景象。秋天落幕的时候,秋天大幕的最后一道缝隙停留在南方,那道缝隙是不会闭合的。在奔赴收获广野的路上,寒鸦们不会感到寂寞。
阿桑一定在寒鸦们经过的路上耐心等待着,并且一边等待,一边歌唱。她不再为寂寞歌唱,她的生命已经作别这个纷扰的、并且纷扰到无比寂寞的世界,她的灵魂已经抵达繁华的彼岸,她一定赶上我的祖父母了。我的祖父母一定成了她最忠实的观众、听众,我的祖父母开心地笑着,相比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他们现在幸福多了,没有饥寒交迫,没有欺哄与压榨,没有豪门贵胄的歧视甚至奴役,没有一边虚情假意地宣读严格的帮规、另一边又悄然组织黑帮向善良的人们进行恐吓等诸如此类的踌躇与纠结。却不知道,我的祖父母他们能不能借助神力护佑他的儿孙们生活得更加幸福,也许不会,也许他们只为他们自己得到的快乐满意地笑着,因为他们的子孙们并未得到他们希望的幸福。他们的口腔真的像两个溶洞,他们口里寥落的牙齿很像钟乳石和石笋,不用说,剩余到最后的牙齿一定是最牢固、最坚强的,代表着祖辈们坚韧不拔的性格和淳朴善良、正直勇敢的人格。祖父母听到高兴的时候,金丝燕和蝙蝠一样的快乐就从他们溶洞一样的口里飞出来了。
其实,秋天来了,秋雨没来,寒鸦飞走了,银杏树叶还没有变得灿黄。那一块僻静的地方闲置得实在太可惜了,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让它发挥更大的能力、体现更大的价值,各种利益念想在夹持着,谁也不愿意轻易放手,而宁可让那块闲地自由自在地荒芜起来,成为鸟儿们的乐园,成为仓鼠的丛林故国。有一天,传来新的消息,某人看到这块闲地太不卫生了,有碍瞻观,颐指气使之后,另某人赶快派人将其彻底清理一遍。很快,荒草被人刈割,或者被人连根拔除。几天以后,荒草干缩的骨骸横七竖八地摆了一地,淡薄的阳光走马观花地照在上面的样子让人觉得很陌生的。风来,褐黄的枯草就像一块沙漠那样波涛起伏。那里依然是温暖的,似有羌笛和筚篥奏响其间,驼队和马帮再一次起身了,太阳在遥远的南方,隔着朦胧的沙尘,那个太阳就像一个浸泡在牛乳中的蛋黄。据说,大漠赶上了一个好日子,有人在娶亲,新娘一身红妆,骑在马上,她就是楼兰姑娘。
不愿意相信岸部真明真的只长了两只手,但可以肯定,无论他长了多少只手,他的一只手很像风,那只风一样的手撩拨着秋日长风吹拂下的一大片高杨,那些挺拔的杨树已经叶黄叶落,片片落叶以柄为轴,飞快地旋转着往下落,应该是阿桑的灵魂狂舞在寂寞的海洋。
还有谁听过寂寞在歌唱啊!能听见寂寞歌唱的心灵一定也跳动在岸部真明风一样的手指尖上。
我就这样进入到秋天的最深处了,晦明难辨,但冷暖适当。心越来越迷茫,也越来越激动,说不上是哪些颜色涂抹在自己的内脏之上,真让人盛情难却,就有想哭的感觉,难道我是属于秋天的吗!我的每一次呼吸为什么都那样顺畅而舒服!遥远的天幕和遥远的山色都是同样难以言说的,它们的色彩太繁杂了。秋天的光景哪来如此巨大的力量,我感觉到自己被它拖着往前奔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成功检验秋日天空的酸碱度,也就不知道那样的天空适宜那些花卉自由生长。一旦让心落地,又会感到心生悲壮、感慨万端极其缺乏有力的证据,悲壮和幸福搅在一起,就像一个浸泡在牛乳中的蛋黄,那么明亮,那么温暖,也是那样的含糊其辞难见真相。就这样,我的心境就被人画在云端之上,而画家,不是岸部真明,就是阿桑。
那就在云端掠影吧。地面上的邪恶和丑陋突然变得渺小了,就像恒河里的一粒粒沙——恒河,还有恒河里的沙,只是听人说过,至今未曾亲见,想象一下,大约很像阿桑用生命发出的音符,或者就像岸部真明风一样的指尖撩拨得波涛起伏的时光。轻松地吐一口长气,猛然发现秋天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那个调色盘,远看如远处的大山呈现出神秘的黛蓝,待至近前细细观赏,大山的色彩太丰富了,已经是五彩缤纷了。和调色盘相关的东西全都聚拢来了,原来所有的颜色集体出场以后,混合起来的景致再也不是简略的单色,而是丰富的混合色、重叠色,是最自由的灵魂的肖像,很随意,很无序,很热烈,只有标志性的灿黄在生气勃勃地发亮,呼呼跃动,就像远古人类发现了火种,再也没有人愿意让其熄灭了。
祖父母确实有一个方方的火塘,父亲没有,因为父亲性情急躁、脾气暴躁,与火的性子极其接近,他就是不适宜与火接近、与火过多地打交道的。轮到我的时候,我只能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来搜寻和整理关于火塘的文字遗存了。所有的结果让我不得不承认,火塘,父亲不宜,久而久之就是极端的不喜好。因而,祖父母的火塘只能成为深埋于地下的灰坑了,和祖父母的灵骨一道变成古老而神圣的传说。他们的口腔“溶洞”应该没有倾颓,他们生前所剩无几的牙齿应该还在上下颌骨上坚守着,在听阿桑的演唱。也许,我的祖父母、阿桑,他们的灵魂全都一起走到了楼兰,那里或许还有逐渐变作化石的胡杨,那些胡杨的叶子应该比我的祖茔一带秋日的白杨树叶更加灿黄,就像唐朝的人爱穿的衣裳。
我爱的人,也被芜杂的生活混进调色盘上的油彩里了,至于她当初把自己设想得多么单纯、多门鲜艳也没有用,一经污染再也无法还原,我终于渐渐找不见她了,我只能偶然听一两声她的言笑,也是很遥远很飘渺的,陌生得让我根本提不起火山爆发一样的兴趣,但我还在爱着,还在想着。跻身何处,我只能记住大概的方位,我的爱情被涂抹之后,我爱的人以岸部真明指尖的风速向远方逃亡,好在,她把繁华的日子揽在怀里,而把寂寞的时光连同幼稚的灵魂一同交付给另一个世界里的阿桑。总之,我看不见了,不知道她隐没在哪种色彩里;如果她的外貌已经变色,我更不认识,即便她像秋日的杨树叶一样变得无比灿黄,却不是我喜欢的灿黄了。
这一刻,谁的歌声,谁的琴声,我都不想听了,我只想静听天籁,希望就此能够证明岸部真明和他的音乐依然活着,阿桑的歌依然活着,希望阿桑在云端之上和我的祖父母坐在一起,讪笑;希望心灵深处无法处置的调色盘上凌乱的颜色赶快在秋日艳阳下凝固,变作缤纷的绿洲而不要变作威严的沙漠;希望所有的寂寞都有一个恰当的归宿,都能够被歌唱,都能变得繁华,都变成发自内心的无声的喧嚷,让这个秋天不再孤单,让我爱的人站在《向日葵》最最灿黄且堆积得最高的黄色的色块上,让我看见,看得更清楚一些,离我更近一些,给我留一些颜色在脸上、身上,我的生命里里外外还是很单纯的,很容易着色的。
天晴的时候,我还会到楼梯拐角处观赏那两棵银杏树,我要第一个看到它们的叶子突然变得灿黄起来。
2013-10-26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11-8 21: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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