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想起了祖父

　　今天是清明节，也是祖父诞辰101周年纪念日。 国内是早晨了，可是我这里还是子夜时分。一个人在剑桥独守一间空荡荡的房子，似乎觉得人神并非殊途，也似乎觉得祖父就在身边。如果我们相信人是微粒子组成的，而这种微粒子会突破人的生命的局限，在死后就可以随意地自由飘荡。那么，祖父也许正在天国注视着我，看我是不是像他生前那样努力。 祖父给我最后的印象，是我2005年春节回家过年，请了同事益进来给祖父摄像。祖父问我，“你看照片上说我能活到多少岁？”我说：“照片上说你能活到120岁。”祖父雪白的头发，耳朵有些背了。头脑也不太好使。他又开始讲那个“举案齐眉千载兴隆白雪诗”的故事。这个故事每逢有客人来喝酒，喝了酒，祖父基本上是八成醉，就开始讲那个故事。他不管我们听不听，只顾讲。最后爸爸说，你又讲回去了。就是讲着一半，我们还没有听明白故事后来的发展，他又回头讲。以前我都清楚记得这个故事。可是由于祖父的不断重复，不断地从开头几句又回到开头几句，以致于我现就只能记那这句对联的一半了。 正月，我离家回杭州的时候，祖父拄着柴棍子，腰弯得很低，在家对面大路边上的山脚拾干柴。那时候我心里有些酸酸的，就大声喊：“你不要拾柴了，家里有的是。”祖父回过头来，笑眯眯地说：“你走了，暑假回来吧？”我说“回来”。 祖父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每年大年初一清早，到山上去掮柴捆。所以有客人来，就会说：“你又驮了这么多的柴啊！”他就高兴听到这句话。有一年他的胳膊因为喝醉了摔断没有去掮柴，一定要我大年初一替他掮柴回来。我只掮了一捆柴。 可是，现在老了，他不能掮柴了，但是大年初一依然起得早，去山脚下拾柴，哪怕几根也好。我答应他暑假回来，他很高兴。因为他过年的时候，头脑已经不好使了，对我们大多数人都认不太清楚，甚至连我弟弟都不认得，但是认得我。所以我那一刻决心暑假一定回来好好照看他，因为我暑假一定是博士毕业了。 可是我没有回来，因为我的博士论文没写出来，推迟了。 不料，九月，弟弟打来电话，说祖父竟然就去天国逍遥自在了。我立即打的到萧册机场，赶上最后一班飞西安的飞机。可是到了西安，竟然没有车回山里，只好第二天回到家。祖父已经进材了。 我没有泪水。祖父对我的慈爱已经是儿时的记忆了。我只听奶奶在世的时候经常说。我小时候肚子痛，痛得“打闷头”休克，祖父连夜去凤凰镇去请医生。走到哈蟆崖，听到鬼叫声，吓哑了。但他还是到了凤凰镇，请来了医生，救活了我。 我没有泪水，那是因为祖父一辈子十分刚强。祖父年轻时候的一个经历还是他去世后的2007年春节，我在去亲友家的山路上，遇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老汉，他说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了。我很不好意思。他就讲起了我祖父的这段经历。 祖父原来有个弟弟，是以烧炭为职业，到山外去烧炭，暗地里为留在山里的共产党伤员通风报信。可是这情况不知道为什么被山外的地主知道了，就逼他供出他的“同伙”，但是他口紧，于是地主就把他塞进了炭窑里活活烧死了。 地主走了之后，躲在树丛中的同乡跑到窑里把他抢出来，他已经断气了。 于是，祖父就从山里抄小路连夜出山，那时候没有人敢帮助祖父抬他的弟弟遗体回山。同时也因为大峪口到山里的路要经过仅一人能过的山峰，抬着遗体的人也没法安全地走过山顶。 祖父就把他弟弟的遗体捆在背上，一路背回山里安葬。 解放后，祖父也并没有捞到一官半职，只是在大队上混了个支书，弟弟冤死，也没有弄个烈士家属。这事就这样过去了。祖父一辈子低调。 “文革”的时候，大队上造反派传言要用石头砸死祖父，但他们也没有真的什么行动。因为的确祖父在斗地主的时候保护过造反派头目的父亲，救过他的一命，虽然土改的时候祖父肯定是“斗”过他。但他在文革的时候给儿子说，祖父是他的救命恩人。具体是怎样的救了他的命，大概就是掌握土改政策，说他这个地主罪不该死，说了话，也顶用了。 祖父给我的遗产一分钱也没有。他亲手造的房子，在他逝世之前，早已破败得拆掉了。他年年掮柴，一生也没有发大财。就是我很小的时候，记得有次祖父到楼上，取下了许多美丽的画，据说那是祖上留下的传家宝，但是他把它们扔到柴火里烧掉了。大概是怕政治弄到他头上吧。 祖父给我留下的记忆，是夜走哈蟆崖请医生，是掮柴的身影，只是他人口中传说的背被地主烧死的弟弟遗体回山，是土改时救了地主一命，是“文革”的时候那地主“救”了他一命，还有那句半截对联“举案齐眉千载兴隆白雪诗”的浪漫故事 。 这些格式化了我的思维范式：害人之心不可无，待人要以德报怨，做人要低调，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坚持努力，一息尚存。这些我都能做到。 但就是这 “举案齐眉千载兴隆白雪诗”我无法实现，这种经典故事似乎也很难再传下去了。
[ 本帖最后由 太阳神 于 2011-4-5 20:57 编辑 ] 太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