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那片云

　　　　
　　童年,一个遥远的梦!
　　童年的梦,象一片不散的云,一根绵长的线。那云常在眼前飘，那线总也扯不断。
　　童年离今天已经很远了，留有童年脚印的家乡也离我很远了。而今，身在大西北，远隔着千山万水，常常思念故土。回首往事，有多少次，梦里又见家乡那片土，醒来又见童年那片云……
　　我的家乡，在很远的豫东平原上。那儿，惠济河水日夜奔流，河两岸有望不到边的田野，数不尽的村庄星罗棋布。我们的村子，是那平展展的大棋盘上一枚小小的棋子。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们的村子后边有一座古老的大庙，那庙脊上长满了荒草，庙里面端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女神仙。大人们说，那位神仙是“白玉奶奶”，那大庙自然也就叫“白玉奶奶庙”了。白玉奶奶在庙里从不出门一步，身上的花袍子早就烂了，也不换一件新的。那时我想：白玉奶奶大概像我们村里的人一样，家里也很穷吧？
　　大庙旁边有一棵很高很高的大榆树，站在下边往树梢上一望，头都晕了，可是有的人敢爬到那棵大树上去捋榆树叶。春天的时候，家家都缺吃的，榆树叶就成了锅里的美味，可好吃了。
　　那一年，我五岁。有一天，我在大庙那儿玩，看见有个人把一只破篮子绑在腰后头，双手抱住树身，一会儿就爬到了半天空。我仰着脸朝上看，好高呀！那个人却一点也不害怕，把篮子挂在树枝上，就伸出胳膊去捋榆叶。可不知是怎么一来，他的身子忽然摇了一下，猛地就离开树杆，悬空掉了下来！
　　大榆树下躺了一个血人。一会儿就有很多人从村子里跑过来，黑压压围了一片。一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女人飞跑到跟前，惨叫了一声：“亲人哪！”扑到那血人身上，绝命地嚎啕大哭起来……那是我初能依稀记事时所见到的第一幕人间悲剧。在那之后的数十年人生历程中，我已说不清又见了多少人间悲欢，但岁月流逝，哪一次也比不上童年那第一幕记忆更深。仅仅是为了一篮榆树叶啊！男的惨死在树下，而留下来的孤儿寡妇又要涉过多少漫长的苦难历程？
　　每每回忆起那血淋淋的场面和撕碎人心的哭声，我都免不了怦然心动。我常想，在漫长的人生历程中，我的一腔同情心，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开始萌芽生根的吧？
　　回眸童年，留下印象的第二件大事，便是抬白玉奶奶了。
　　那时我快七岁了。忽然有一天，满村人都奔走相告：“要抬白玉奶奶了！”我跟着一群孩子飞跑到村后大庙前，见那儿已聚了好多人，白玉奶奶身上绑了绳子，一群人拉住绳子猛地发一声喊，白玉奶奶摇晃了几下，一个跟头从神台上摔下来了。几个老人连连摇头叹息，有个老奶奶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
　　村里再没有白玉奶奶了。白玉奶奶住的大庙改成了学校，我们都成了学校里的学生。
　　七岁，一年级的小学生，那时候是多么天真，那时候有多么欢乐！我们的学校只有一座大庙，从一年级到三年级的学生都坐在一起，先生一会儿教一年级认字，一会儿教二年级算术，一会儿又念三年级的课文，我们坐在下边只知道玩。每到下课，几十个孩子呼哨一声飞出庙门，转眼就在地上滚成一团，滚了一身一脸的土。那个高兴劲儿，什么样的欢乐也比不上。多少年后，在生活之路上每遇烦恼时，我不由就回想起儿时滚在大庙前戏闹的情景。那样的欢乐到哪儿去了呢？现在我的孩子也是个小学生了，看着他那天真无邪的童稚样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啊，童年！我多么想再经历一次天真烂漫的童年啊！
　　在家门口上学，光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一年一年过去，已该升级读高小了。我们的村学只有初小，读完四年级，就算是在本村毕业了。
　　接下来是一段难忘的苦涩历程。
　　要出村了。我们村的一群学生去集镇上的学校考五年级，没想到，他们竟都没考上，只取了我一个。从我们村到学校去有六里路。我小时候不长个子，胆子也很小。没一个人作伴，六里路可是很遥远的啊！
　　我忘不了那难走的六里长途！一路上全是不见人影的庄稼地，特别是那一片片遮天盖地的高梁地，不知道那绿丛中隐藏着什么样的神秘，时时都在吓唬我，越走越害怕。
　　外村的学生都住校。开学时，母亲把我的被褥包成一个大包袱，送我去学校。母亲是个小脚，一路上，我和她轮换着扛那个包袱，一个人扛不动了，娘儿俩就抬上走。好远的六里路啊！娘儿俩抬着包袱，走一程歇一会儿，赶到学校时，天也黑了。而且母亲还要再走上回家的六里路。那是一个阴天，风也不小，母亲刚走一会儿天就下起雨来。我看着外面的黑夜听着阵阵雨声，想着母亲冒着雨摸着黑走那六里路，她可怎么走啊？她害怕吗？……好多年后，母亲回忆起那个夜晚，才告诉我说，她在雨夜里迷了路，不知摔了多少跤，还摔倒在一个坟头上，直到鸡叫时分才回到家里……啊，母亲！天下还有什么样的爱能比得过母亲对儿子的爱呢？母爱是用母亲的全部心血凝聚而成的啊！
　　不在母亲身边，最盼的是星期六。而每到周末，一走在那藏着神秘的六里路上，又止不住一阵阵心惊肉跳，一进家门就要哭上一场。第二天下午，该回学校了，我又哭着不想走，母亲就拉着我的手，送我上路。送了一里又一里，不觉就走过了一半路程。那时母亲叫我自己往前走，我走三步一回头，母亲一直站在路上看着我。而我，越走越难受，最后一步也不想走了，索性坐在了地上。母亲心里不忍，又赶上来，再送我往前走……
　　童年，一个遥远的梦！而当你回过头看看，童年也并不遥远。漫漫人生，不也是很短暂的吗？
　　我忘不了童年那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