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荡

　　这个早春，暖和得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时光按错了按钮，旋转的岁月巨轮滑错了轨道，季节一下子从暮冬跳到了初夏。游荡在这样微醺的暖风里，让人联想翩翩，让人无比陶醉，让人不由自主沉陷在对往事的怀想里。很多时候，踏在一条熟稔的道路上我也恍然一惊，怀疑自己是不是迷了路。那飘摇自在的青春时光，带着一些落寞和感伤，在这个春日再次浮现。 　　那时候，我几乎整日游荡在这个机器轰鸣的厂区。我十八岁的时候技校毕业，被分配到这个工厂，我们的工厂座落在县城的东边，曾有风水先生说这里是个福地，左右有护煞后面有靠山，地形象稳当的太师椅。曾经这厂子很是红火，俗称当地工业“一枝花”。当时的厂长在庐山黄山等名胜区召开订货会，威风如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霸主。 　　尽管如此，我却游离在这热火朝天的喧腾之外。面对那些沉闷的油腻的机器，我总想拔腿而逃。现在想来，我真的算不上一个敬业的好职工，每天应付完手头的事情，就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这个四处充满了草木气息的厂区。生产区很大，有很多荒地，任你自由游走。 　　我最喜欢的是那一排仓库的后面的一片草地，那真是个好地方，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绿色、自然且休闲。那里安静隐蔽，茂盛的草木和厚实的砖墙把机器的喧嚣声隔绝在另一个世界，精明的车间主任也不会没过齐膝的杂草到这里来查岗盯梢。冬天，背靠着粗糙温暖的水泥墙，坐在枯黄的野草上，阳光从高高的围墙上温柔地倾泻下来，令人无比畅意。有时候，三两个工人躲在这里，烤山芋，吃瓜子，谈古论今。时间就过得好快。他们多是有家室的人，要养家糊口，至多是休整一会，就四散而去。而我却有大把大把雍容的时间无处消磨。于是或晒太阳，或发呆，或读书。春天的时候，我发现大地上盛开着一种蓝色的小花朵，微小的花瓣盛开时如蓝色的水晶，一簇簇一片片，星星点点洒落在绿色的草丛里。 　　如果不是坐得离地面那么近，我可能永远也发现不了她，可能永远也不知道那看似寻常的椭圆形草叶间隐藏着如此美丽的花朵。就像生活，在你低头的时候，你总会发现你昂首时无法窥知的一些细节，它们或许会引发你诗意的遐想，或许会让你感觉到沮丧，但总能给你带来感悟。因为这是生活的真实且无法忽略的一部分。 　　那最西边的矮墙下，以前是一片芭蕉林，一个天然的绿色屏障。夏天的时候，浓绿的芭蕉下面，是看书的好地方，我用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在葱绿宽大的芭蕉叶上涂涂抹抹，那时自学古汉语，沉陷在宋词的婉约陷阱里，矫情得一塌糊涂。我还在芭蕉树下给远方的同学写信，很有情调地赠送用干花制成的书签，然后在落款处郑重写下：人生几度秋凉。在不懂得生活的年纪总觉得那虚缈的沧桑是多么的富有诗意。芭蕉树的两边，有枇杷树和李子树，那上面的果实总是未等熟透就落入了工人们的口袋，尝过树上的枇杷，味道似乎比水果摊上卖的要好。 　　当然，游荡的心情也不尽是惬意和悠然。我曾在一处堆满残砖朽木的荒草堆里，撞见一对慌张的男女，他们的工作服上沾满了枯黄的草茎，炫目的阳光下慌不择路。我的嘴巴张成0型，我比他们还要慌张，手中的书本和夹在里面的花花草草撒了一地。有月亮的晚上，在那高高的围墙下，我目睹了夜班的工友如何翻墙而逃，他们一个连着一个搭成了人梯，如功夫片中的武林高手一样，“嗖”地一声就消失在夜色里。 　　后来，在这一片荒芜之上，野草丛变成了高大肃整的厂房，芭蕉林变成了整齐划一的草坪和苗圃，每一寸多余的土地都被充分利用。工厂的名字改了又改，工人换了又换，有一些人离开了又回来了，还有一些人离开了再也没回来。看来这里真是一个福地，因为这里的机器一直这样欢闹着轰鸣着。只是工人们脸上也再也寻找不到曾经的悠然和宁静，人们每天低头上班下班，隆隆的机器声里，疲惫吸走了所有的思想。昏沉黑暗的夜班，汗水和忧虑相伴的日子，是跟随在身后的永不离弃的魅影。就像命运。 　　不知不觉中，年轻的时光离我远了。后来，我再也找不到那样适合放牧心情的地方了。幸好，现实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给密不透风的生活带来一份澄明和悠然——在用文字垒砌起来的苍茫野地里，我继续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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