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条上湿漉漉的骨朵

枝条上湿漉漉的骨朵

　　在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庞德

　　我庆幸空间隔开了时间，而时间隔开了记忆。二十年之后，在恍惚的时间之河的彼岸，我看见Y，她依然是十八岁的样子。阔大的胸脯，柔软丰满的嘴唇，肉感的脸。她在河岸上走，迈着笃定的阔步，在她身后隐约一股隐秘的气流，尾随她，舔舐她，与她若即若离。她不漂亮，却有迷人的笑靥，她不风骚，却浑身发散神秘的物质，雌性的缭绕的穿透的粘稠的布满与你相对的空间，你就像是跌入巨大磁场的一根小铁钉，毫无反抗地被吸附被粘牢。她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是涣散的又是凝聚的，她是天生的，又是练成的。我对她所有的话语似乎都源于对她的崇拜、羡慕乃至嫉妒，以致此时说起她，还会有尖利的声响，在体内奔突，像碎裂一地的玻璃。

　　无法忽视，无法漠视，再不能够无动于衷。当我拿起笔来，试图用陈旧的心情记录那些远去的时光，却发觉畏惧，正站在记忆的门口冷冷地打量我。我是否一直就是一个在忽视在漠视在无动于衷的人？我是否已经陷入时间预备的漏网，并遵从了它的意志，试图忘记或者忽略什么可以让人脸红和冥想的东西？
我知道我躲不过它，它在那里，以不屈的姿势，俯瞰我，并将我青春时代的卑怯、阴暗、嫉妒和几乎吞噬我的妄想展览无遗。那时，我离不开Y，就和我必须离开她一样的强烈和迫切。由此，我无数次在幽暗的夜晚让灵魂离开肉体，审视我、鄙弃我、背叛我、撕扯我，而当白天来临，我似乎忘记了夜晚发生的一切，化身作为她身边的一股气流，尾随她，膜拜她，并且妄想有一天从她身上获得我想要的一切。
　　我盯着Y柔软的嘴唇，她不停地翕动，像两只翩飞的蝴蝶。而我恍惚是她双唇之间的花朵。我多么希望那两只蝴蝶能够发现我，采摘我，那一定是件令人发疯的事情。这样的走神让我的脸红了一次又一次。而我的目光是多么不争气，它竟然往下移到了她的胸脯！敞口很低的背心，已经洗得发白的棉布露出松散的底线，领口起了毛边。然而我迷恋它，迷恋它的退色它的露底它的毛边。它贴着微微隆起的肉体，贴着温热的呼吸，贴着青春的密码，窒息的渴望和羞愧相交杂令我几度眩晕。Y永远不知道，这个骨瘦如柴的女友曾怀着怎样贪婪的目光垂涎过她青春的芳泽。

　　那时的中午令人神往。离家远成了我们中午带饭的可靠理由，我可以有一大段时间和Y在一起，也有时间与Y的数学老师（当然也是我的数学老师）共度一个愉快的中午。Y的数学老师风度翩翩，他讲课时飞扬的神采搅动了女生心的波澜，由此我们都莫名地喜爱起枯燥的数学。Y 在数学上很没天赋，她却能独得数学老师的垂爱，让很多女生不服气。Y的数学老师每天把我们的饭盒带到办公室，在他清扫得一丝不苟的小火炉上热好，单等我们放学了取走。

　　如此超乎寻常的关照曾一度让我惶恐不安。Y却抿嘴微笑，目光幽远，仿佛胸中藏有无限江山，又好像她目视的地方有一个答案，这答案让她充满自信。我越加迷茫，猜不透，我永远猜不透她不说出的话语。而Y在数学老师面前的自然大方或者说她的成熟和娴熟，更让我惊讶！时隔多年之后，我恍然明白了一个事实并被Y彻底折服——Y在中学时代就几乎谙熟了成年人的秘密！我甚至想，她真是天才，在与异性交往中，她独得上天对她的密授！

　　Y坐在数学老师的椅子上，随意而坦然，好像原本她就应该那样，而不是那样。她用他的水杯喝水，她随手拿起数学老师的教案漫无目的地溜两眼，她滔滔不绝地说着与学习毫不相干的话，时有娇羞的玩笑，像水浪花活泼泼地发出笑声，他们不像师生，而是相熟的朋友……而我，可怜的瘦骨嶙峋的黄毛丫头，怯生生地站在火炉旁，像一朵尚未绽苞的骨朵，缩在枝影密集的角落里。

　　Y嘴唇翕动，她刚刚讲完她的数学老师，正用舌尖舔嘴唇，像刚刚吃完了蜂蜜。仿佛懵懂的闯进迷宫的莽汉，直到她讲完我还傻呆呆地站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还没有遇到过类似事情，没有构建起对这类事情的评判标准。虽然对很多人来说那不过是少年时代一阵有些荒唐的清风罢了，可我是第一次听说，并且事关我的好友，引领我青春期的女神，我惶然不知所措。

　　围墙外的风依然冷峻，说是春天了，其实离真正的春天还有一个节气呢。在Y的数学老师那里吃完饭，时间还早，我们常常信步院墙外。满野的蒿草，正像我们满野的心事，杂芜、无序、充满了矛盾纠结和莫名的忧伤。而此刻，一切都变了，那些孱弱的在角落露出丫来的心思一下子停驻，惊慌失措，莫辩方向。好大胆的Y！，她怎么可以不加掩饰地说出她喜欢，怎么可以对自己的老师如此这般，怎么可以！而令人沮丧的是，稍事惊恐之后，滋长起来的竟是令我痛恨和鄙夷的膜拜、羡慕甚至嫉妒……我的数学成绩一向优于Y，我甚至是优于所有的女生，在数学老师面前唯一引以骄傲的就是我的成绩，就是说，即使是喜欢，最有资格说出的应该是我，而不是Y。在这个班里，哪个女生没有偷偷喜欢数学老师呢？可是，Y给了我当头一棒，她说这个不凭成绩！神情里有一丝丝骄傲和一丝丝自得。我真是嫉妒得要死，恨的要死。

　　当我再次取饭的时候，心怀了某种窥视了人家隐私的羞赧和自责。我不敢正视数学老师，我想他一定知道我知道了Y告诉我的事情。在我偷眼看Y的时候，她正和数学老师说笑，简直像一对情侣，真让人又羡慕又嫉妒又鄙夷！

　　数学老师伸手递给我饭盒，我又闻到了好闻的肥皂味，他只使用一种肥皂，好像是檀香皂吧。那种独特的气味早已成为他的符号。Y曾经说，他的气味让她心跳。我暗自印证Y在院墙下醉言醉语式的念叨，有关他的高大挺拔，他的爱干净，他的耐心，他不嫌弃Y的笨脑筋，他的热心肠，他对她的好……是，此时我不得不承认，数学老师喜欢成绩不好的Y胜于喜欢数学成绩好的我……

　　沙沟里的野蘑菇在潮湿气息的氤氲下像注射了激素般疯狂繁殖，常常在时隔一天之后发现它的变化，由一个很小的圆球，忽然变成了一把小伞。它们每天陪我听Y滔滔不绝地谈她的数学老师，它们和我一样熟知Y的一肚子心事。Y目光迷离，飘过一片庄稼地，定格在某个虚空的点上。我常常设想，如果真的有一个场，开发了录音功能，就像那个可以装载秘密的树洞，可以在某一天回放，那么当我再次置身于那片荒芜的野外，静下心来，会不会听到来自几十年前的声音？甚至在某种幻境下看到当年的两个女孩，将青春秘密对着原野敞开，然后封存在彼此心中。这是属于我们的角落，藏着私密的话语，和羞涩的贴心的亲密。Y，她用她阔大的青春热情和强悍的欲望点燃了我梦寐般的幻想，点燃了内心深处的骚动和不安，也点燃了我枯干的身体版图上一抹春天，并由里到外地透出青青的颜色。我开始渴望身体的变化，渴望在一夜之间也像Y一样有宽阔的胸脯，厚实的髋，脸上流溢动人的光泽，而体内也会滋长一种源源不竭的力量，它像一股饱含着雌性激素的风将我催化成一个成熟的女人而不是稚嫩的女孩。是的，此时的我充其量也只是拥有了女性的性别，而非女人的实质，这让我羞惭和懊恼，让我充满了自卑甚至自弃。


　　下午自习课的时候，语文老师来教室了。他问Y去了哪里，我用手指向Y换座的位置。语文老师一边往前走，一边俯下身子，贴近我耳旁，面带笑意，狡兔三窟。温热的气息一下一下轻抚我的耳廓，暖暖的，痒痒的，在它的吹拂下，我板结的身体忽然松动，枯干的裂缝涌出汩汩的清泉。仿佛置身于桃花盛开的原野，花瓣雨温柔地将我掩埋将我覆没。我努力掩饰着平生第一次心跳带给我的惶惑，也克制着突然降临的激动带给我的不安。故作平静，将头埋得更低。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如何猝然打碎了十几年的平静，没人知道一个女孩在瞬间长熟了。

　　惊慌时刻，我想起了偶像Y。我想如果是Y，她会以怎么的方式迎接这么巨大的事件。她一定会昂起头，让他看见自己微红的双颊。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我明白那是危险的，是可耻的，我只有将头压低压得更低，我只会小心捂着我的胸口，不让人听见惊慌的心跳。我倍感自己的懦弱可怜，并为此鄙视我自己！

　　我的语文老师（当然也是Y的语文老师），他飘逸、渊博、优雅，我崇拜他，并且认定那种崇拜远远超过了Y对她数学老师的崇拜，或者从性质上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他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背对着我，拿着我的作文逐字朗诵。我站在他椅子背后，下颌正好齐着他的头发，我闻到了好闻的洗发水的味道。看着被他画满优秀符号的作文，渐渐地心猿意马。我感到自己在膨胀在燃烧，内心被满满的塞满，同时又是空空的。看着自己伏在椅子背上的手，只要轻轻移动就可以触到他的肩头，这个远在云端的人，此刻，离我这样近，只有一厘米的距离。

　　而我不能，不是害羞，不是懦弱，我清楚我身体内的能量还不够强大，还不足以打翻我虚弱的克制。我最多只是对着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的他投去仰慕的目光，最多只是搜肠刮肚拼凑一篇蹩脚的文章引起他的注意，最多也只是，在Y说起她的数学老师时，偷偷想想我的语文老师。我悲哀得发现，我永远赶不上Y，我永远也不可能具备Y 的勇气和能量，让我能够说出，我喜欢。看着语文老师宽大的，充满了青春热力和健美的肩头，我看见我可怜的双手不停地颤抖，仿佛一颗心，正经受水与火的煎熬。

　　多年之后，当我坐在语文老师家的炕头，看着他刻满时间的容颜，心里充满了悲哀。那是曾经怎样让人痴迷的脸孔，怎样潇洒的谈笑，此时，都化作了岁月坍塌下来的墙皮，重重地甩在地上。我悲哀地看见，少年的梦正一点一点地破碎。
　　Y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不再谈论她的数学老师，反而围攻我。我羞于承认，我和她撒谎。Y满脸鄙夷，她说她喜欢就说出来，有什么好遮掩的？我羞红了脸。Y的确是强大的，她永远覆盖于我之上，她永远有一套合理的理由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凭证，在Y面前，我永远是个瘦小枯干的小女孩，不仅生理上永远不会有她那样的活力和源泉，而且心理上也不会有她那样的阔大和勇气。我越加仰视她的高大丰满，她的凹凸有致的身材，她的阔大的臀，她圆滚滚的胸脯，甚至她每月汹涌不息的血液，似乎都在昭示生命赐予她的激情和活力，超出了常人。而我，依然瘦骨嶙峋，依然看不见红润的脸颊，依然是窄窄的臀部，扁平的胸脯……让我陷入无限的自卑和无名的嫉恨中。

　　在一盏煤油灯下，我放下一摞物理试卷，端起镜子，我借用另一双眼睛端详着自己。还算精致的五官，漆黑的眉毛，清澈的眸子，端正的鼻子，小巧的唇。是这样，我的语文老师看见的也是这样吗？他是不是也像数学老师喜欢Y一样的喜欢我呢？找不到些微的蛛丝马迹，找不到任何可以抚慰忧伤的说法。我无奈地从一个人编制的梦中清醒过来。而只是瞬间又神经质地确定他喜欢我，我的作文反复在班上讲评，我的朗诵给他带来愉悦的微笑，我的专注和认真，为我赢来了骄人的成绩，他看我的表情里明明饱含了不同寻常的情绪，明明暗示了一种不愿启齿的情愫，难道不是吗？

　　晚上放学的时候，我们俩故意磨磨蹭蹭，我们要赶在老师们离开学校的时候恰好离开，那样我就可以看见我的语文老师，Y也可以看见她的数学老师了。他们一行人骑着自行车，排成一队，吹着口哨，有时怪声怪气的哼唱天仙配的曲子，真是可爱极了！我们各揣心事，尾随着，隔开了距离，就像两个小偷，被人遇见，还要装出大模大样的样子，真是滑稽极了。

　　我想我对Y的崇拜或许源于她的坦荡，她从没有过像我这样的自责和自愧，她总是毫无顾忌的将她的数学老师。有一次数学老师给了她一个小册子，她甚至幸福地说，将来嫁人就要嫁数学老师那样的人。在她的导引下，我发觉我心底深处也在萌发新的变化。谈论他们，一度成为我们合谋的一件秘密。
　　沉浸在虚无飘渺的梦里，常常为听见他们的名字或者与他们有关的事情而发慌。中午的时候，带着课本去院墙外等Y。Y悄无声息地走来，不同于以往的风风火火。我惊奇她怎么了。她小声说数学老师村的学生说，数学老师的儿子快三岁了，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他怎么可能有孩子呢，他的妻子是谁呢？我望着Y茫然无助的脸孔，无尽地悲哀——她让我想起了我的语文老师，听说他与数学老师同岁，那么他的孩子也有三岁了，他也有了自己的妻子……我不愿往下想，我好像也不能接受他有家世的事实，不能接受他的儿子和妻子的存在，我们单纯的思想里从没有过这两个人的位置，他们本应该是一个人……我虚弱地安慰Y，也是安慰着自己。第一次，我看见Y强悍的另一面，她就像我依偎着她的引导一样，依偎着我的安慰——她原来也是个弱孩子，可怜的弱孩子。

　　像两尾鱼，在明亮的阳关下，我们相互靠近，用唾沫涂抹彼此的伤口。我们虚弱地想象他们不爱她们，她们或许有什么地方使他们不满意。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充满悲痛和苍凉。

　　在一个阴雨天，绝望彻底击垮我们。路过一个集市，Y惊呼，数学老师。我看见他正给一个漂亮的女子打伞。Y沉默了。而我却悲哀地看见数学老师后面的语文老师——两家可能相约来买东西——正扶一个女子过水沟，神态温柔，像要把什么融化，有别于对我的注视和鼓励……
我想我们都受了打击。

　　Y从车子上下来，身子支住横梁，定定地看着我。雨点零星落下来。我看着Y，她宽大的胸脯起起伏伏，像有风声在里边盘旋。雨点越加密集，Y突然放肆而凶狠的哭出声音。随着哭声的响起，暴雨瓢泼而下，搂头盖脸，势要吧我们吞没。两个人已经顾不得雨淋，有更悲伤的雨袭击了我们青涩的年华。

　　在一片混沌里，我听见一阵呜咽格外清晰，不是Y 的，是我的。

　　雨声喧哗，冲洗着世间一切的物质，也冲洗着我们蒙昧的心思。我们像两朵被雨水摧折的花朵，零落不堪。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伏在Y的胸前，她浑身颤抖，雨水从我们相拥的身体中间奔流而下，带走了Y的体温也带走了我的温度……


　　此刻，面对记忆的休止符，更愿意翻回到从前，Y阔大的胸脯，圆滚的臀，丰满的嘴唇，她青春的气息使万物为之动容，她深蕴的力量仿佛生命蓬勃的欲望源源不竭，有着冲毁一切的势头。我发现事过之后我依然崇拜她，仰视她，亲近她，依然把她作为一个树洞，偶尔窥视后又慢慢封好。
　　这些枝头上湿漉漉的骨朵
　　只啪的一声碎裂了雨水的梦境

2009-5－６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9-5-12 15: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