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娘

　　找娘
　　刘川北
　　娘生下我时，胸前的乳房瘪遢遢的，人也瘦，单薄的像是一张剪纸，勉强支撑在那儿。孩儿的生日便是娘的苦难日，在生我之前，娘已经偷偷地打理好自己的后事，里衣里裤，一身外面套的裤褂，新纳的布鞋，一样一样地摆在西屋的炕头上。她预料着自己生下孩子，自己也就不行了，到时候，家里人也好，外人也好，不用手忙脚乱。娘，好好的，这结果比她想像的好得多，但，娘脸上没有笑容，悲戚惨淡，仿佛寒冬里荒在天际头的一弯凉月。娘，没有奶，即使咬出血痕，也没有渗出一丝奶香。没有办法，娘抱着我找奶，二臭娘的奶，老槐娘的奶，二纺娘的奶……氤氲着不同体香的奶融入我的血液里，滋养着羸弱幼小的生命。穿百家衣，吃百家饭，村子里讲究这样的孩子容易养活，这也许是我今天能够平安而健康地生活的重要原因吧。我柔嫩的小手扒着鼓胀的乳房，小嘴贪婪地吮吸着，一双小脚还不闲着，挡着另一只乳房，死怕有人偷了去。惹得大纺的娘，用手在我青屁股上捏了一下，吃着碗里的，还想着锅里的，你这个臭小子！吃饱喝足，醒过味来，眼神里便有了恐慌与不安，再也不好好的呆着了，用脚踢，用手抓，嘴里呜呜地，还带着沙哑的哭腔。旁人边说，这么个小人芽芽，知道找娘了。果不其然，弱小的身体一递到娘手里，便安静下来，躲到娘的怀里，怀着美梦似的，不哭不闹，叨着没有奶的奶头，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再也离不开娘，孩儿的魂系在娘的身上。再也离不开娘，孩儿扎了手，娘的心也会疼。再苦的日子，有了娘，品尝起来也是带着丝丝的甜味。每天一挨家里的木栅门，便会扯着嗓子喊一声娘。娘答应了，心里才安稳了，才感觉这一天过的充实，这一日三餐没有白白地嚼谷。娘不在，便去找娘。娘不会走远，顺着扭扭曲曲踩熟的小道，转过几条窄窄的胡同，踏过两道田埂子……便找到娘了。找到娘的时候，娘正在巴掌大的菜园子里收拾青虫，娘正在麦秸垛着撕柴火，娘正在池塘边撵着两只水鸭子……娘忙着手里的活计，娘捉虫，我也捉虫，娘撕柴火，我帮娘扶着背筐，娘撵鸭子，我也堵在一边。记得有一次，夏夜，娘哄我睡着了，便锁了门，乘着月色去碾米。一觉醒来，不见娘的影子，屋里漏下几星月色沉在一片漆黑里，喊娘，没有回应，赤着脚去拽门，门锁着。大着嗓子哭了起来，赤着身子，跳窗户出去，满世界喊娘。还没有走出胡同，娘便来了。娘责备自己，光顾忙活了，忘了孩儿。娘褪下她的褂子，裹在我身上，衣袖很长，甩出去，是戏人长长的水袖，衣襟摆到地上，像碾着地边的裙子。我坐在树桩子上，看娘推着石碾，边扫边推，汗水浸透她的衣衫。感觉娘很美，两根黑漆漆的辫子，摆来摆去，月色罩在她身上，像是披了一件透明的纱。我靠在一边，打了会瞌睡，又慢慢地睡去，酣睡的梦中，梦见花开，一瓣一瓣地绽开，绽开的声响类似于拔节的声音，花香弥漫了整个村庄；梦见蝉鸣落了一地，一声一声的蝉鸣，打落的枣子一样，在地面上来回滚动；梦见天上的星星，倏忽变成灯盏，倏尔变成诱人的亮晶晶的糖果，散落到我的掌心……等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头靠着娘的背，涎水湿了她的衣衫。
　　后来，真的把娘弄丢了。娘病倒了，拖延了三四年的光景，再也没有起来。任凭泪眼婆娑，再也找不到这世上最亲最亲的娘了。在别人家办喜事的宴席上，邻里乡亲说着闲话，他们看见我，总会长长地叹口气，说上一句，可怜见的，这么小就没了娘，做娘的狠了心呀……我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态龙钟的老人，有活泼可爱的孩子，有像娘一样编着两根黑黑的麻花辫子的乡村成熟女人……只是，我再也不会像从前急急如风般的，挤在大人的缝隙里找娘了，这人山人海里，再也没有娘的身影，所有的找寻都是徒劳无功，无功而返。我的泪，便响亮而清澈地滚落下来……
　　渐渐长大，岁月已经超越娘的年龄的标尺。常常做梦，做梦不梦别的，总是在找娘，村前村后，田头地角，沟沿河边……一遍一遍地找。我找不到娘，我不知道，如今的她是否变了模样，是不是已经白发苍苍。我又想像不出她老的模样，她永远微笑在青葱的岁月里。找娘——成了我一生的功课。我的找寻不停留，它逆着风的方向，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