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欲的春天

情欲的春天

　　此刻，我无法说出这浩大的春天如何开场，它像一种气味难以捕捉又充满了真实，它尽在眼前却无法触摸，它渗入肌肤你却找不出痕迹。春，绵延着想象的词语。那些潮湿的睫毛，湿漉漉的嘴唇，黏稠的声音将词语拼接成一条舞动的链条，春情，春欢，春意，春梦，以及思春，怀春，叫春……它们在春天如野蘑菇般盛开，它在温暖的春阳下氤氲着毒气围剿你渗透你浸腐你。

　　春天，到处弥漫情欲的气味。小草伸出柔软的嘴唇，将情欲乖张地写满整个脸孔。花朵张开隐秘的生殖器，煽动一场情事的旋风。而动物们，将冬眠的性欲统统唤醒，它们在明媚的阳光下和有月光的晚上放肆地交欢。野猫绝望的叫喊逼近夜空的中心，那凶狠的放浪的声音，颠沛而疯狂，搅动空气不住地颤抖，让你的内心充斥不安的躁动和渴望。

　　春天，一场巨大的情事。场子里的主角，汪洋恣肆，而场子外的人们，是观看也是在表演，他们观看并表演的乐趣不输于主角。

　　在这样的季节，情欲的热浪高过每天上升的温度。而我却独自冥想三个女人。她们的名字在春天这个季节灿若星辰，装饰春天暧昧的表情。此刻，请允许我忽略历史的真实，将她们放在春天这个季节，让她们巨大的情欲再次淹没我覆盖我消融我。

　　乔治桑，这动感的激荡的强悍的女人正迈着阔大的步子走来。她嘴里叼着雪茄，穿着男人的长裤，她将地板踩出声响，她周身裹挟了叛逆的气息，而庞大的情欲在她丰富的胸膛风起云涌。她来到肖邦面前，她以老大的派头来倾听肖邦的演奏，嘴里吐出烟圈。

　　她是凌厉的。现在她的头衔是法国知名女作家，可是她没料到她巨大的情欲被肖邦挡在了门外。康斯坦琪亚，戴尔芬娜，玛利亚，这三个曾经令肖邦钟情的女人，她们有着漂亮温柔等共同特征，她们都是女人中的极品花。或许，天性中有些女人性情的肖邦更加偏爱女性的阴柔吧。而此刻，长他六岁的乔治桑来了，她裹胁了凛冽的气息冲撞了肖邦对异性美的认识。

　　而肖邦的琴声却让这位有着男性性格的乔治桑深深迷醉。她内心深处柔软的东西被唤醒，她说她崇拜肖邦，她对他说有人爱你……可怜的肖邦，这个苍白孱弱敏感的男子，他精心建制起来的心理防线，在乔治桑强大的攻势下溃败瓦解了。

　　一直敬佩乔治桑伟大的爱人身份，她是爱情的天才。她是活在春天的人，春天的泥土萌发的蓬勃生机正好滋养了她蓬勃的情欲。看看她之前的情人吧，缪塞，一个同样瘦弱的孩子一样的情人，天才的诗人，他们纠缠的爱，就像一场病，像中毒，几经折磨几经摧残。她与梅里美、米歇尔，甚至福楼拜、屠格涅夫、小仲马和巴尔扎克、李斯特，都是极为可疑的。她爱他们，爱他们中的每一个，她甚至对每一个人都说过我只爱你。可这忠诚的誓言并不影响她再去爱别人，她像爱前一个人一样热烈而忠贞地爱着新人。肖邦是她情人中最有分量的一个。其时，刚刚与丈夫离婚的乔治桑，创作也进入了巅峰。肖邦恰好是她爱情长河鼎盛时期的一段截流，他获得了她九年的爱情。九年，乔治桑喷薄的情欲似乎终于找到了的出口，所以无可保留地给了肖邦。她的爱不讲求回报，也不讲求公平，她爱他，就是奉献，就是给予，全是自愿，全出于生命的本能。

　　乔治桑是情欲的，这情欲恰似注入了不竭的动力，汹涌而来。她对肖邦的爱超越了男女情欢。从没有见过这样强势的爱情，只限于男女之爱似乎还不够，她要把世间的爱，以不同形式在肖邦身上种植。在乔治桑眼里，肖邦是覆着金黄色胎毛的孩子，躺在摇篮里，他虚弱地受不了任何伤害，她要给他饭食，要哄他开心。她给予他的是母子之爱，姐弟之爱，兄妹之爱，夫妻之爱，情人之爱，朋友之爱，甚至是主仆之爱。世间还有什么爱不能给予呢？乔治桑想不出，她对她的爱其实已经超越了俗世的情欲，进入到更加高尚的境界中。

　　乔治桑的情欲如此宽宏，宽宏到没有边界。当这爱真的超脱了情欲本身之后，情欲就变得可有可无了。乔治桑说，她看见的这个孩子有着天才的音乐才能，他的琴声让她迷恋，让她崇拜。所以当肖邦身体虚弱，咳嗽不止时，乔治桑毅然终止了与他的性。想想吧，这个伟大的性制造者，竟然停止了性，这是何其残酷的事情。她对他的女友说，“我如处女那样，和肖邦及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已经七年了。由于我对情欲是那样地倦怠、失望、无药可医，我已经未老先衰……”“也有过这样的爱，他使我整年与世隔绝，如同被关在修道院里，被禁锢在某种极度的禁欲主义中。”看吧，这就是那个情爱的乔治桑，她为了肖邦都做了什么！

　　“我的老病号”“我的另一个孩子”“善良的天使”甚至肖皮诺、肖普，这些昵称都是送给肖邦的。肖邦也这样称呼着桑，他说桑是“我的星辰”。

　　他们的爱情维持了九年。分手后的乔治桑仍然热爱着肖邦，而肖邦更像是失去了生命的支柱——在分手后的两年里，他没有创作出一首曲子。伟大的爱创造了伟大的天才，而泯灭的爱，让我们失去了天才。

　　乔治桑，一个把爱融入生命的女人，她的爱超越了世间任何一种形式，只剩下了爱的唯一，那就是爱。

　　一百年后的一个春天，那是耶稣复活的节日。校园里鲜花盛开。刚刚割过的青草味、开花的树和金黄的雏菊，都在向人昭示一种情欲，春天的，像潮湿的嘴唇渴望湿漉漉的吻痕。
波伏娃和萨特相遇了。

　　他们一定不知道，这一遇就碰撞出历史上最神奇的爱情。“从今后，我将负责保护你。”萨特与波伏娃同时看到两束光扭结在一起，相纠缠，相缠绕。

　　波伏娃，这个从小就渴望“为我而存在的男人”的女孩，她终于找到了。“只能是萨特，不会是别人”，萨特是她灵魂里早就铸就的雕像，她剖开自己，发现了这个事实。或许生命中总有那样一个人，不管你在天涯海角，他一直在那里，不管你来还是不来，他也在那里。只是有些人不够幸运，一生也没有得见。波伏娃是幸运的。她的生命在遇到萨特那一刻被点燃了，被照耀了。她果断了解了与表哥肤浅的纠缠，毅然将自己交给了萨特。事实上，萨特是尖锐的犀利的，他肢解了波伏娃又抟起了她。在爱丽舍田园大街上，诞生了他们之间经典的爱情契约：“我们之间的爱是真正的爱，但是，如果我们能同时体验一下彼此以外的风流韵事，那也不失为一件乐事。”就像两股相吸的空气骤然遇合，他们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想法如此不谋而合。

　　伟大的波伏娃，不知道世上还有哪个女人能像她那样爱，她浑身洋溢着情欲的原动力。她去冒险，她扮作放荡女去勾引坏男人，而自己却津津乐道地享受惊险带来的刺激和快感。不能不说她骨子里藏匿的邪恶的放纵，是美丽的恶之花，是座活火山，一旦找到突破口，便会熊熊燃烧，不可遏止。

　　波伏娃盛大的情欲把她推向性的制高点。她非凡地身体敏感度让人敬佩她伟大的性能力。那是作为兽的欲念，却没人做得那样坦然那样忠贞。埃尔伯，这个和萨特并肩而行的男人，此时，正被另一个人替代——帕尼耶，他将与波伏娃一起共同度过十天的履行。这是萨特之外的两个男人，不过在波伏娃灿若星辰的爱情天空中也不过是两颗细小的星星罢了。

　　最伟大的情欲不是独自占有，而是能够容忍自己的伙伴也同时拥有其他的伴侣。萨特几乎没有过嫉妒，不管是几重奏，他似乎都能认可和接受。但是波伏娃不能，她是女人，上帝宽容了女人天生的嫉妒，波伏娃也在之列。这似乎是残酷的，因为他们的契约不允许这样的小心眼。波伏娃果然是杰出的，她用超凡的爱与宽容让那头由于嫉妒而要疯狂的雄狮最终驯服了。

　　数一数吧，萨特的女人们。备受萨特推崇的卡米耶，激起他“第一次想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欲望的玛丽，驱使他试图改变契约而建立“三重奏”的奥尔加，以及和他有着深层和谐的“M”。不得不承认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地威胁过他们的契约。而波伏娃毕竟是清醒的，她拒绝了萨特的求婚，拒绝了萨特“三重奏”的荒谬想法，甚至她接受了萨特对M的倾慕，相信萨特信誓旦旦的保证“行动比言辞更重要”。波伏娃，用一颗女性的柔软智慧的心灵，战胜了女性天性中的弱点，战胜了萨特的偏离，成全了伟大的契约，也成全了自己伟大的情欲。这无与伦比的灵魂之约最终战胜了世俗狭隘的情欲。

　　她甚至战胜了自己旺盛的情欲带给契约的威胁，这是最动人之处，有些残忍，却是伟大。在她和萨特的爱情故事中，有一条鲜红的主线，就是她和萨特，而在这跟主线之外，各自又有那么多根副线，攀附在主线上，却没能动摇主线的统治地位。

　　“我喜欢你这双手，一整晚我都在想，我是否能在自己身体上感觉到他们”“一整夜你都会感觉到它们……”，这是波伏娃与美国作家阿尔格雷。她称他为“我的小卢高人”“亲爱的丈夫”，不幸的是，阿尔格雷就像M一样，不能接受波伏娃和萨特之间的契约，他们的情缘因为与契约相冲撞，不得不斩断了。

　　此时，波伏娃正值中年，正如她在第二性中描写的那样“过了四十岁的史达哀夫人，挑中那些乳臭未干仰慕她名气的小伙子，在任何场合下，胆小的生手总是容易上钩。”她与小她十七岁的朗兹曼演绎了一场“夏秋之恋”。在波伏娃一生中，这是她情欲的第二个春天。她坦言这场与年轻人的恋爱使她迎来了又一次情欲的高潮，她出产了获得龚古尔奖的《一代名流》。

　　如果说萨特是自信的，他自信自己对波伏娃的感情远远超出了一般男女之情，所以他才没有嫉妒。那么波娃就是伟大的，她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没有嫉妒，而在她战胜了嫉妒而忠诚于他们的契约，这种忠诚是自觉自愿的，只源于她和萨特之间深层次的相吸相印，那是无可替代的，就像左手与右手，任何一只旁人的手都不能产生那种熟悉的感觉。

　　此刻，波伏娃的身影正悄然淡出我的叙述，另一个女人，正在湄公河的渡轮上慢慢清晰起来。这是个谜一样的女人，一个梦境一样虚幻的女人，一个真实到无法不面对的女人。

　　她在湄公河上，那里一年四季如春，如春的季节总是过早地催发人的情欲。她穿着褐色的真丝裙子，脚上是镶有金带的高跟鞋，头上竟带了顶玫瑰红的男性圆帽，这美丽纤巧的十五岁半的女孩子，她不伦不类的打扮，她高傲而渴望情欲的表情，就那么耀眼地照亮了湄公河两岸河水。远处一个英俊的中国男人正用他深邃的眼睛盯住这个邪恶的女孩。罂粟，我只想说这是美丽的罂粟，盛开着诡异而邪恶的美。

　　杜拉斯，这个颠覆了时代的女人，她的情欲也颠覆了传统的审美。当她还是十五岁半，这个青涩的打扮怪异的小女子以她垄断的美截获了一个大她十二岁的中国男人的倾慕。她知道什么是情欲，知道如何表现情欲，她整天盼着有人看她，有人爱她。她是绝望的，她的绝望使她的情欲恣肆地写满天真的脸。她是羞涩的，完美就在于她能将羞涩毫无顾忌地甩在脚下，就像甩下母亲那暴躁刻薄的脸孔。那些虚假的伪装，孤独地等待欣赏的目光。在湄公河上，她自己制造了一个捕捞的网兜，那个人，站在黑色的轿车旁，无可救药地滑进了这个孩子编制的网兜。是谁在垂钓谁？谁才是真正的捕猎者？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她与她的中国情人在那个光线暗淡的小房间里，做爱。他说他爱她发疯，而她只要求他像对待别的女人一样对待她。洪流，我听见情欲的洪流滚过那个房间，源源不断地卷走了青春，爱情，性，留下更深的孤独忧郁绝望甚至死亡。

　　这个瘦弱的甚至懦弱的中国男人，他在她身上吸取着情欲，青涩的怪异的情欲。不知道除了性，他们之间究竟还有什么？身体作为心灵的纽带，被抚摸和撕扯，被蹂躏和珍惜，被占有和抛弃，被玷污和清洁。她爱他吗？他爱她吗？似乎无关爱，她需要这样一个男人，她需要他的性爱，需要她的富有，而他需要她美丽青涩的性。

　　杜拉斯的情欲是自我的，和中国男人是，和自己的小哥哥是，和她最后一个情人仍然是。她的情欲不可复制不可回复，畸形怪诞的风格近似她的话语。

　　现在，她已经66岁，常年酗酒她已经垂垂老矣。那个十五岁半的女孩子消隐在松弛皱纹疲惫甚至颠疯里。这时，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杜拉斯的老境，雅恩走过来，带着属于27岁的青春活力，带着对她的膜拜与热爱。杜拉斯敞开苍老的胸怀接纳了这个后生。

　　她无所顾忌的丑或者美，在雅恩面前一览无余。有人担心雅恩的感情多是崇拜或者出于什么功利性，因为他们毕竟隔着近四十年的时光，那一段空白无法填补两个人的距离。但是，你发现你错了，大错特错了。
生活了十六年后，杜拉斯走了，雅恩也消失了，正如杜拉斯说过的，“没有了我，你怎么办”，他无法接受没有杜拉斯的日子，他除了和杜拉斯对话，没有语言，除了杜拉斯，没有世界。

　　杜拉斯，这是怎样一个女人呢？她的乖戾，她的自私，她的疯癫，她的跋扈，她的歇斯底里，她酒鬼一样的痴魔，雅恩都忍着爱着。只因为她是杜拉斯，她有个名字叫杜拉斯！

　　他们之间的爱情简直像个笑话，大家一直以为是雅恩狂热地追逐杜拉斯，其实，倒是杜拉斯在引诱雅恩。“对付男人的方法是必须非常非常爱他们”，杜拉斯似的经典语言暴露了她的鬼心眼。她需要雅恩，需要雅恩的爱，他的情欲，是的，她需要他的肉体的抚慰。然而，杜拉斯又是混乱的，她从年轻时候起就开始混乱，她的初恋中国男人，她的小哥哥，她的第一人丈夫，第二任丈夫，还有这最后的雅恩，她都搞得乱七八糟。她有自己爱的方式，她用自己的自私和乖戾囚困他，将他囚困在她的手中，任由自己摆布。她的霸道蛮横驯服了这个小伙子，使雅恩至今走不出她画地为牢。

　所以，杜拉斯的情欲俘获了雅恩，也俘获了他的一生。

　　她的情欲是一场灾难，对中国男人是，对雅恩也是，对自己仍然是。然而正是这场灾难成就了杜拉斯，也成就了雅恩，成就了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伟大作品。

　　文字写到这里，夜已经安静下来，那些隔着时光的情欲渐渐暗淡下来，纷纷退回到久远的年代。仿佛听见窗子外裹了雨水的花朵啪的坠地，这该是这个春天第一朵凋零的花朵，带着饱满的情欲，溅出浓稠的汁水。而那三个女人，她们绰约的身影在春光明灭处，单单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足以挑逗这个春天的情欲，让那些沉睡的羞涩的遮掩的，在雨水中悄悄抬起了惺忪的眼儿。

2009-3-23晚



[ 本帖最后由 南子 于 2009-3-25 21:40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