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柳街女人的自述

花柳街女人的自述


　　招风出现时，我突然知道，我在世的时日不多。这瞬间的感觉，让我愕然。招风穿着他的灰布长衫，一脸的清瘦，但他的眼光在那一刻，灼灼有神。我不曾注意到的是他的目光在离开我之后，便是另一种暗淡，像没有星月，到处都是灰烬的夜空。

　　夏日的街上，烧饼铺和小酒店的幌子陈旧地摇晃着、漂浮着。太阳正在西沉，风吹着我的月白色旗袍起伏鼓荡。西下的满天霞光裹紧了我的身体。那一团太阳娇艳的光如此热烈。像那些黑夜，招风靠近我的身体，他的呼吸，他的肢体，将我整个人缠绕在一团雾气中。我几乎屏息了。在那里，我预感到灰烬的来临，而后在风中飘散。在我将老的生命中，如此的燃烧，我就像那只飞娥，在通亮的光焰中，完美无暇。

　　招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飘忽的身影发出声音。他问我，我反复读着一行字是谁写的。我沉默地望着他。他大概真的忘记了这是他很多年前写在一张破旧的纸上的，因为这几行字，我找到他。但我没有告诉招风，现在仍然不想告诉他。招风看着我盯着他看，忽然笑了。他说他早就知道我会看到这些文字的。因为，我每天走过花柳界街时，他就盯上了我，而他在前面把那张用娟秀毛笔写在草纸上的这几行字，丢在我前面。之前，他还打听到我在一个书院女扮男装读过书，书读到中途我因为和先生发生激烈的争吵离开了书院。

　　招风那天来找我，我把纱巾取下来，放在床头。招风脸膛红润。我看着他令我着迷的脸，说：杯子里的酒喝干吧。招风的嘴角漾开一条缝隙，他笑了。他的笑像小孩子，比小孩子多的是诡异的沉默。他启开那瓶红酒，酒的液体从圆圆的瓶口流淌出来，那倾斜而出的暗红色液体，好看极了。我甚至想把着弯曲的柱状液体捧在手心，我知道我的想法太极端了，但我不能控制自己。那样想着我就说了出来。招风呵呵地笑，这也是我最开心的，听到他的笑就仿佛我真能把那红色的液体捧到手心里一样。

　　不记得离开招风多少年之后，我梦见的哥哥。哥哥只说见到了父母，不说具体位置，我不想知道，知道又能如何。如果他们活着，只活在我心里。哥哥永远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不知道我被遗弃在这个世界上，慢慢长夜是怎么过来的。

　　那时，有人向我描述看见哥哥的情形，说他睡在大街上，很多人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哥哥的脸血红红的。有人以为哥哥死了，用手放在他的鼻子上，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原来哥哥睡得香甜。当时我正和招风在一间小屋里。我朝那个和我做过邻居的女人说：这样，我就放心了。过一会我去找他。招风他拿着杯子，说：家里人宁愿打死我也不愿意见我们，我早想走了。但是我事后一直想招风是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的，不想和我一起去守一个幽明的二人世界。他喜欢看着土地上花和草，他眷恋那些生机和好看的色彩。我是这样想他的，还想他难道不知道我走了之后，花的颜色也会凋零吗？不知道一场风雨过后，满地都是黄叶吗？所以，我始终都没明白他到底在那儿做了什么。

　　哥哥在贫病交加的吸毒和醉酒中离开人世。只是招风是先于哥哥离开的，我便再也无法从哥哥那里探听到关于招风的消息。自从那次我在花柳街没有找到招风之后，哥哥也从我的眼前消失了。哥哥因为吸食大烟，把我们那家买布匹的店面给输光了，我离开了书院，哥哥去拉黄包车，但这没有让哥哥清醒过来。直到我们终于没有饭吃了，哥哥让我去花柳街。我只得用自己的身体赚些银两。哥哥死性不改，整日毒瘾发作，我看不下去他痛苦的样子，给他钱，让他逍遥升天。我看着窗外的大街上到处飘荡着嘶哑嗓子的声音，我听不到人们在呼喊什么，但又觉得每个人都在朝一个角落呼唤亲人归来。

　　和招风最后的一幕，我永远都不可能忘记。一大一小的两只杯子斟满了红酒。“今天是我们在世上最后一天的婚期，喝完交杯酒，我们上路。”招风见我这么说，脸上荡漾着迷幻的笑。看着他的笑，我想，我们喝一点都不像毒药，到更像一杯甘甜的葡萄酒。我那么地乐意喝下去，我多想和招风一起飘飘欲仙。

　　多少年之后，我一直记得，我给招风念的那段文字：“哥哥，人间战乱里，神鸟离开水井，它们朝着天上飞去。哥哥，我再不是一个完人。残疾之身走在风烟散尽的路上，黄昏暗淡，寂寂的风吹来晃去。哥哥，我再也想不起来那些细节，任我在一块石头上，坐等太阳落下，还是不见黎明。……”

　　此时，我不知道人间过去了多少岁月，有谁像我这样在死了之后，依然行走在这条花柳街上，还寻找着昔日的阔少招风。他究竟在人间风尘的什么角落，也许我永远不可能知道。招风的灵魂是否像我一样，在夜间荒芜着的大街上四处漂游。我们还能不能有一个交集的融会。我一直找他，也许永远不可能停止下来。当我看到，每间格子窗里亮起灯火，我就想到在尘世经过的美好，想起每一个窗口里，可能都有个人，是我梦想找到的那个招风……


　　　　　　　　　　　　　　　　　　　　　　　　　　　　　2009-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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