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父爱深藏

　　　　　　　　　　　父爱深藏
　　　　　　　　　　　 安永红 　　自我记事起，母亲早起给队里干完一阵农活回来收拾早饭时，父亲才吭吭地咳嗽着穿衣下炕，吭吭地上厕所，吭吭吭地洗手洗脸，然后吭吭吭地吃饭，吭吭吭佝偻着腰背出门去守务队里的菜园。父亲的吭吭吭是不会引起我的关心的，只是在他一阵吭吭吭地咳的过程中若是不再吭吭吭而伸脖欲吐又不能吐时，我才替他难受一阵。 　　父亲经弄的那个菜园我去过，但不常去，因为父亲身边没有欢乐，吃不到园里的一口东西，还要听他一阵又一阵的吭吭声。他蹲在园田里，一边挪动着双脚，一边拔草，一边吭吭吭，一边吐痰。当然园田是他最理想的痰盂了。在父亲眼里，我的来到如同从园门进来了一只猫或狗。即使在他被一口痰憋住没了吭声上气连不住下气时我替他捶背，都不能得到他的那怕是一句爱语或一个爱抚的动作或一个充满父爱的眼神。大概是本庄杨姓成年外甥多，念及他体质羸弱，才让他务弄菜园，一面适度地锻炼了身体，一面为家里填补一点工分。 　　外甥们的生育能力实在不弱，因而把父亲叫菜园子舅爷的孙辈就为数不少。大姑二姑家每有可口的东西，就要派孙子端来一碗让父亲尝。这时候，我只能站在远处咽口水。那时，我常想，父亲真冷漠真绝情，不像别人家的父亲，没有笑脸，不爱抚地摸我的头，更不会让我尝一口姑姑家的可口饭菜。所以，父亲于我，如有似无，留给我的印象很淡漠，也很少，至今我真无法想象出他的确切容颜与身貌。只是听人们说，父亲年轻时身高体大，面色红润，很长俊很能干也很能说，是父辈七八人中最攒劲的一个，去了一趟兰州当了几年工人被人于熟睡中抽过两次血才挣回了一身病。没有一张照片让我咀嚼生父年轻时的帅气，而留给我的只是他的吭吭咳嗽声和炕头罐头瓶里的浓痰。 　　生父临终前的那一幕令我永远没法忘记。不知是春天还是秋天，反正没有酷夏的炎热与繁忙，也没有严冬的凛冽与萧杀孤寂。木匠在院子里叮叮哐哐地赶着打钉棺板，亲戚熟人忙碌中带着悲戚愁郁。惟有我，似乎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闲人，奔出跑进，还觉着热闹好玩。母亲和其他三个姐姐挤在窄小的厨房里红肿着双眼低声哭泣，哥哥也不知哪里去了。父亲的外甥们和庄里的掌事人慌慌张张神神秘秘鬼鬼祟祟，低声说话，悄声走路，一会儿跑到母亲身边问几句，一会儿聚在一起商量什么。 　　我跑进屋里准备找寻一个玩耍工具。屋里再无他人，只有父亲靠墙躺着，窗子关着，炕上光线很暗。父亲微弱地哼哼着呻吟着，嗓子里拉锯似的响着，似乎塞着一团不上又不能下的痰。这气氛毕竟不同于往日，我有些怕，轻手轻脚地翻寻着我要的东西。“娃娃！”极其微弱的呼唤艰难地传来。是父亲在唤我？我慌忙转过身来看父亲。父亲侧身躺着，艰难地呼唤着娃娃，艰难地往起抬左手。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再低声唤了一声娃娃，微微抬起的手臂指向迎门的墙，然后盯着他手指的地方。 　　父亲要东西？要啥哩？他手指的方向，墙上只有一个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锥子。除此之外，只有一个大面柜两把椅子。难道父亲要这把锥子？我猜测着，看着他，他的左手吃力地毅然地举着，对我满脸的期待。我走向挂锥子的地方，取下锥子，拿在手里，再看看他，他的左手缓缓地放下，脸上是了无牵挂的神色。父亲是要锥子！可他要锥子干什么？我慢慢怯怯地走过去，满脑子的疑惑，把锥子接到他的左手。他缓了一阵，又慢慢地抬起了左手，连同手中的锥子，锥尖朝前向着脖子。父亲要戳他自己？我吓得大惊，不知所措。幸好被赶进来的一个外甥看见，急忙劈手夺下了锥子。
后来，父亲无可挽回地逝去了。再后来，全家怎样一阵号啕大哭，怎样埋葬父亲，我全然记不清楚。可我记住了父亲干瘦的手，拿着锥子，猛然戳向自己的那一幕。 　　若说父亲纯然不爱我，把我当作别人的儿子，我从心底里也不愿这么承认。在我早年的记忆深处，还有父亲的另一面。那时父亲还能凑合着干农活。为了多挣几个工分，母亲承揽了队里的几亩麦子搭镰收割。父亲在地里蹴着往前割，虽慢了许多，却多少能帮母亲几把。毒日当空烤人冒汗的时候，父亲能用几捆麦子搭个凉棚让我纳凉，我感觉着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当父亲歇缓到地边时，我赶忙跑过去拿着火绳吹火星给父亲点燃烟锅里的旱烟，然后看着父亲美美地过瘾。这时候的我很知足，因为有父亲的亲近和父亲许可的我对他的亲近。可这温馨，也仅仅就这么难得的一幕。 　　长大后听母亲说，父亲逝前给她留下遗训：找个人再嫁过去，不要亏了孩子……听了这话时，我心里一阵酸楚，同时，我也深深理解了父亲。其实，他与许多父亲一样，有一颗博大的爱心，只是，常年有病的父亲冷漠对我们是担心把自己的病传染给我们啊！而他拿锥子戳自己是觉得拖累家里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