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 萄[原创]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就知道家门前有一株葡萄。枝蔓一部分顺势爬在杂屋顶上，一部分爬在用圆木和竹竿搭成的高高的棚架上。

春天，新雨过后，暖洋洋的太阳一晒，光溜溜的枝蔓上一夜之间冒出粒粒新芽。不出几天，嫩绿的葡萄枝伴着花芽伸展开来，仿佛给空荡荡的葡萄架盖上了一床松软的绒被。新的枝蔓一天天变长、变粗，叶片变多、变大，花芽也逐渐开花、结果，果实逐渐长大。到了初夏，一串串葡萄从翠绿的枝叶中垂下来，别有一番情趣。等葡萄颗粒长得豌豆大小，我再也禁不住诱惑，不时爬上棚柱，摘下几粒送进嘴里，却往往酸得直眼睛，那种酸味瞬间弥漫全身，仿佛整个身子都变得酥软。等酸性过后，全身异常的轻松，舒服。葡萄颗粒渐渐长大，颜色也慢慢的由青绿变成黄绿，阳光一照，晶莹剔透，像珍珠如玛瑙，惹得迎来过往的人满口生津。轻轻用手指一捏，松软而富有弹性，这样的葡萄便熟了。晚餐过后，一家人坐在葡萄架下乘凉，吹着盛夏时节清凉的晚风，摘下最早熟透的几串葡萄，洗净了全家人围坐着尝鲜，那种又醇又香又爽的感觉久久地在心胸里回荡，一天的忧愁和疲劳顿时全消，倦意全无。真是解馋，好是惬意。

为栽培好葡萄，父亲在当时紧张的挣工分年代，忙中偷闲，花了不少功夫，费了诸多苦心。父亲是一个勤奋而细致，做任何事情都舍得钻研、不惜功夫的人。我记得，父亲买了不少的书，有《十万个为什么》，有工民建、植保、稻田养鱼等方面的书，装了满满一大抽屉，在当时温暖都难以解决的条件下，拥有这么多种科技书的农村家庭可谓凤毛印鳞角。生产队里的农事他样样精通，还是村上的农技员。他又是远近闻名的泥匠，人家建房、砌灶，都乐意找他，一来他手艺好，二来他开价低。改革开放后，他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带头承包村上的茶场、桔园、鱼塘，还搞起了稻田养鱼，不几年，家里盖起了全村第一栋红砖楼房。父亲在葡萄的栽培管理中，应用了书上学到的知识，精心管理，毫不松懈。每年春天，葡萄抽出新枝，他便隔三岔五地搭着梯子爬上葡萄架，疏剪过密、弱小的嫩枝，掐除部分花穗、果穗。夏天，他既注重施肥，又及时打药防虫防病，还要在葡萄开始成熟时想尽办法趋赶偷食的麻雀，我曾经常受父亲的嘱咐，用大半节已破成四根竹片的两米左右长的竹筒往地上摔打，发出响声以赶走麻雀。冬天，父亲还要照书上说的进行修剪，将长蔓剪除尾部细弱的一截，将细弱的蔓短剪以利次年萌发长粗，将病虫危害的蔓则剪除烧掉。由于父亲的精心管理，那株葡萄长得特别茂盛，果实也结得特别多。

那时，远近几个村仅有我家栽种了葡萄。葡萄熟时，来我家看“异果”的络绎不绝。这个赞葡萄穗大，那个夸葡萄粒圆，父母也特别高兴，总是摘下几串最大最熟的葡萄招待客人。接着，乡亲们你说甜，他说香，溢美之词此伏彼起。对沾亲带故、关系密切的，父母还要打发几串让他们带回去给全家老小尝鲜。父母自己不舍得吃，总是趁赶集或附近哪个村放电影、唱戏时摘下一大篮葡萄由母亲提着去卖，换些油盐钱，松缓一下紧巴巴的日子。要知道，在我家那个人多田少的穷乡僻壤，弄一年的工分挣得一家的口粮便不错了，大凡家里有一两样诸如桃呀李呀葡萄呀等果树的，都巴望着果子能换几个现钱。要说吃，只是比人家早尝鲜而已，谁舍得多吃呢？每次母亲卖了葡萄回来，篮子里总有一些从穗上散落下来的葡萄，母亲便洗净了均分给我们姊妹几个吃，第二天我便将这事向小伙伴们吹嘘，惹得他们的口水直流。

许多乡亲都想拥有一架像我们家这样的葡萄。于是，一到冬天修剪时，总有一些乡亲前来串门，并委婉地提出要弄几截枝蔓回去扦插。父亲总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大大方方地每人送几截，并反复叮嘱应如何扦插，如何管理，遗憾的是没有几家插得成活。我家的那株葡萄在乡亲们的心目中便越来越变得神圣起来。

后来，葡萄发了病，也因此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快成熟时，一些葡萄颗粒上先是长了一个小黑点，继而黑点逐渐扩大，增多，最后，很多果实萎缩成干硬的小黑球，连果柄也干枯了，整个葡萄架上能够食用的成熟葡萄难得有几串。父亲专程到县城买了几本书，试着用过多种农药，都无济于事。父亲再也想不出办法，总是在葡萄成熟的时节，反剪着双手，紧锁着眉头，在葡萄架下匆匆地来回踱着步，眼睁睁地看着挂满棚架的一串串让人垂涎欲滴的葡萄转瞬间变成僵果。看着一架葡萄颗粒无收，父亲产生了砍掉葡萄的念头。一些年长的乡亲前来劝说，说是三十年的葡萄成了精，万万砍不得，父亲似乎犹豫了。这样过了两三年，万般无奈之下，父亲咬一咬牙，把葡萄砍了，棚架拆了。接下来的几年里，我没有吃到过葡萄。

几年后，也许是想找到为葡萄治病的良方，也许是想为承包桔园的父母提供技术帮助，我报考了农学院，学了果树专业。一进校门，我便急着上图书馆查资料，向专业老师和高年级的老乡咨询，终于知道了让我家葡萄毁灭的是黑痘病，是南方葡萄最常见、危害最大的一种病害，也是南方葡萄栽培受限制的根本原因。我把这些知识在信中告诉了父亲，并向他介绍了一些良种葡萄品种。父亲在回信中嘱托我带些良种葡萄苗回去。寒假里，我特意从学校买了十多株几个品种的巨峰系列葡萄苗，还买了几本关于葡萄栽培知识的书，回到家里一并交给父亲。春节将至，父亲顾不上休息，带着我花了几天的功夫，在自家一块菜园的四边挖了一条深、宽各一米的沟，再担些稻草、沟泥、猪粪和菜园土分层将沟填满，然后小心翼翼地栽上葡萄苗，并用水泥柱、竹竿和铁丝做成篱架，建起了高标准的小型葡萄园。

翌年暑假回来，我欣喜地看到葡萄园里枝繁叶茂，几串葡萄在枝叶中或隐或现，有紫红色的、有桃红色的、有黄绿色的，特别诱人。父亲特意摘了一串熟透了的葡萄送到我手里，叫我尝鲜。我一边吃，他一边笑着说，这到底是优质葡萄，穗大粒大，味道甜，挂果早，产量也高，等几年丰产了，拿到市场上去，肯定卖得起价。第三年夏天，架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葡萄，姹紫嫣红，色彩纷呈。父亲古铜色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仿佛一颗熟透了的紫红色的葡萄。许多乡亲慕名而来，向父亲讨种苗，求技术。这年寒假，我按照父亲信中的要求从学校购买了一百多株葡萄苗，还自编自印了一百多份葡萄栽培管理技术资料，以成本价分发给了附近的乡亲们。

在我大学临毕业的那一年初春，刚刚被病重的父亲费力地精心修剪过的葡萄还未萌芽，积劳成疾的父亲却溘然病逝。本来到了丰产期的葡萄园，却因为没有了父亲的精心管理，当年产量锐减，次年发生黑痘病，第三年基本绝收。那年秋天，葡萄园又无可奈何地变成了柑桔园。

参加工作后，我从事过农技推广工作，指导过不少农户栽培葡萄。这时，我总想起父亲，想起那双充满渴望像葡萄新芽的眼睛，想起那张紫红色像葡萄果实的脸，想起那双布满老茧像葡萄主蔓的手。看到农户们的葡萄架挂满了一串串或红或紫或绿或黄的果实，我的心里甜滋滋的。每当农户们摘下最大最熟的葡萄送到我的手里，他们自己吃得有滋有味，我却总觉得葡萄没有当年那么酸甜可口，回味悠长。我隐隐觉得，葡萄总有一种酸涩的味道。

我时常想起老家门前那株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