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之夜

　　此刻，正是夜晚，我走在沈园的小径上，荷花早已凋零，宽大的荷叶依然一蓬蓬地伫立在水的中央。树影斑驳，投下丝丝鬼魅的光影。穿过光影，我看见八百多年前那个柔风徐徐的三月天，花香鸟语，柳丝轻拂，陆游独自一人踽踽独行。自奉母之命被迫与唐婉表妹离异，陆游的心中便如这空空的天空，唯留思念与惆怅。突然，他看见迎面走来一位窈窕女子，如出水芙蓉般婀娜而至，他空旷已久的心不禁怦然而动，那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表妹唐婉吗？她与夫君赵士程携手而来，也在这个三月天到沈园里赏花。陆游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的安排？
往事不堪回首。那些美好的记忆联翩而至。总是笼罩在薄薄的雾霭中的沈园，柳荫下，小径上，唐婉与陆游一边漫步，一边对诗，青春和快乐感动了周遭的世界，连蝉也停止了鸣叫。那时，他们二十二岁，新婚两年，正被爱情融化。陆母却不能容忍二人的恩爱缠绵，借口为了儿子的前程，借口唐婉不能生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强令儿子休去唐婉。然而一纸休书休去的还有两个年轻人的快乐，和梦想。
　　那是宋代，绍兴有个民俗，每年农历三月三到四月，所有的私家园林都对外开放。沈氏园，在这一年的三月也开园了。这么巧，就在这一天，陆游与唐婉，这对曾经恩爱，被命运生生拆散的夫妻，竟在这里不期而遇。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充满绝望的浪潮在陆游体内汹涌翻腾，仿佛海洋已经决堤，所有的苦水都注入了他的心中。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他感觉内心的苦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知道，不仅仅他一个人在承受着这人间的苦难。他看到唐婉表妹无助的眼眸中强忍的悲哀。他不知道自己怔在原地有多久。
　　他心里很清楚，唐婉已由家人做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为妻。赵家系皇族后裔、门庭显赫。赵士程是个宽厚重情的读书人，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唐婉，表现出诚挚的同情与谅解。使唐婉饱受到创伤的心灵已渐渐平复。陆游，奉母之命娶了川妹王氏。两人心中的伤痛刚刚有所平复，却在六年后，再次于沈园不期而遇。就像一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搅动了一池的宁静。
　　唐婉看到表哥孤独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楚，她强忍悲痛，将陆游介绍给赵士程。然后，佯做镇定地离开了。唐婉征得夫君的同意，请丫环送给陆游一杯黄藤酒。陆游想起曾经与表妹对饮成双的日子，举起黄藤酒，一饮而尽，饮下满心的悲凉。然后，陆游在一堵断墙上写下了千古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一年后，唐婉心怀忧伤，独自来到沈园，看到陆游的笔迹，难解愁绪，回到家，满含泪水，和了一阙《钗头凤·世情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许多年后，我站在沈园，站在两首《钗头凤》前，我想象着，陆游，当年曾以怎样刻骨铭心的伤痛写下错、错、错！而唐婉，美丽婉约的才女，又是怀着怎样撕心裂肺的哀婉之情写下莫、莫、莫！她无意伤害深爱着自己的赵士程，善良的她左难右难，只好咽泪装欢，瞒、瞒、瞒！而时刻燃烧着的对陆游的思念令柔弱的她何以承受。终于抑郁成疾，在写下那首词一年后离开了人世。
　　对唐婉无尽的思念与负疚终将伴随陆游一生。在以后的岁月里，他无数次造访沈园，似乎曾经邂逅唐婉的沈园成了他寄托相思的世外桃源。陆游常常喝酒写诗，抒发自己的感情。一般官场上的人看不惯他，说他不讲礼法，思想颓放。陆游听后，索性给自己起了个别号，叫“放翁”。后来人们就称他陆放翁。
　　陆游75岁的时候，再次来到沈园，并写下了著名的《沈园二首》，其中有一句“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似乎看到唐婉的身影映照在桥下的清波里。放翁７７岁的这一年，他写了《禹寺》一诗，“暮春之际光景奇，湖平山远最宜诗；尚余一恨无人会，不见蝉声满寺时。”81岁时，他梦游沈园，写下了《十二月二日夜梦沈氏园亭二首》，“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这是其一。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最后一次，他把自己的心留在了这座浸满爱情泪的沈园里，“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陆游用他的后半生，全心全意的思念，唐婉的在天之灵，应该得以告慰了。
　　此刻，在沈园，越剧《钗头凤》正在双会堂内演出。陆游、唐婉凄婉的爱情故事敲动着人们的心弦。那段悲情之水，流淌了八百年的岁月，仍在不断地淹没着无数人的心灵，不断淹没上天的神灵。你看这飘飞的细雨，一丝丝、一线线，是陆游与唐婉穿过八百年的岁月，自天际望着这个世界落下的泪水吗？
　　倘若没有陆游、唐婉的爱情，沈氏园也许就像留园、狮子园一样，像无数描绘美景的文字一样，读过即罢。而沈氏园，却因着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古往今来，让多少人留连忘返。一桓断壁前，两首《钗头凤》，让无数后人不胜唏嘘。
　　月亮包裹着一层光华，寥落的星星跌落在夜色的海里。我拈起一根红酥手（绍兴小吃），将一杯黄藤酒一饮而尽。我枕着蒙蒙细雨，让潮湿的思绪在梦境中蔓延：陆游与唐婉，在天堂的花园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唐婉喃喃低语，“我一直在等你，表哥哥，我爱你，我爱你。”爱这个词让陆游的生命燃烧起来，他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唐婉纯净的脸，爱慕地吮吸着她身体的味道、她甜甜的湿润的嘴唇。
　　在他们周围，世界已不复存在，只有无边的寂静，仿佛整个天堂都屏住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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