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奶奶和枣树(修改稿)
2021-12-31叙事散文零落如雨
这是夏日的晌午。一棵苍老的枣树兀自伫立着,却把斑斑驳驳的阴影洒落在奶奶的脸上,身上。奶奶摇着蒲扇,却怎么也驱赶不走内心的燠热,和孤单。天,仍在把大团大团的阴云,赶往奶奶的眉间,心上。我轻轻摩挲奶奶沟壑纵横的脸颊,一阵阵心悸。小时候,肚子饿时……
这是夏日的晌午。一棵苍老的枣树兀自伫立着,却把斑斑驳驳的阴影洒落在奶奶的脸上,身上。奶奶摇着蒲扇,却怎么也驱赶不走内心的燠热,和孤单。天,仍在把大团大团的阴云,赶往奶奶的眉间,心上。我轻轻摩挲奶奶沟壑纵横的脸颊,一阵阵心悸。小时候,肚子饿时,望望奶奶的苹果脸,我会猝不及防地抱住奶奶,甜甜咬一口。滑滑的,软软的,柔柔的,像极奶奶的手擀面。可现在,奶奶的脸如同枣树皮,褐且皱着。奶奶的头发早已被岁月的霜雪染得全白,连一点点青葱的记忆都不曾留下。我用桃木梳子轻轻给她篦头,生怕硌疼她的头皮。奶奶端端坐着,竭力保持身体的平衡。看着奶奶如雪的白发在枣树的阴影里一波一波的晃动,我想哭,想放声大哭。
奶奶老了,自个坐着也不稳当了。去年冬天,奶奶一个人坐在炕沿上打瞌睡,一个斜身,栽倒在红砖地面上。咯嘣一声,右大腿骨错位。从此,奶奶只能躺在火炕上。但是,奶奶的眼睛依然很亮,耳朵依然很灵,心灵比耳朵更灵。她失语似的躺着,独自细数这一生八十七年来起起落落的日子,时而哭一阵时而笑一阵。
远在外地工作的我,难得回来一趟。看到奶奶右一侧身左一侧身,挪动屁股在火炕上转圈,禁不住背对着奶奶,伤心地落泪。
奶奶的房间到处散发着莫名的腥臊味。顶棚不时有尘土滴落。稍不留意就会落在肩膀或头发上。抖一抖,便有陈年老屋的灰尘味溜入鼻孔,呛得人直咳嗽。靠东墙的沙发坐上去咯吱咯吱,已经无法分辨涤棉床单的花型和颜色。拍一下,便有大团大团的灰尘腾空而起。炕顶头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包着奶奶新旧混杂的衣物。奶奶常常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那棵爷爷和她共同栽下的枣树。
打我记事起,这棵树就站在爷爷奶奶的窗口。奶奶说,这是她来到这个家第二年开春种下的树。那年,他们刚被祖爷爷分出来。只盖了三间草房,家里穷得叮当响。爷爷不知从哪里弄来三棵小枣苗,种在屋后头。爷爷对枣苗很上心,松土施肥浇水,样样都要亲自来做。奶奶只须把他要的东西送到顺手处。后来,一棵枣树被大伯不小心踩死,一棵枣树被脱绳的羊啃光叶子树皮而死。只有一棵活下来。没多久就挂了果。鲜红的枣子又甜又脆。后几年,叔叔们不等枣子红透便摘下来吃进肚子。
我读小学时,这棵树,已经枝繁叶茂,枣子颗儿稠密鲜红。夏天的夜晚,我和弟弟们抱着树干哧溜哧溜爬上去,借着月光,拣大的圆的红的枣子吃。吃撑了肚皮再哧溜下来钻进被窝。嘴角总会残留鲜枣的残渣。第二天闹肚子蹲在茅厕不出来,站在外面的奶奶就会一顿吼骂。
爷爷奶奶生养六个孩子,一个女儿五个儿子。枣树在长,孩子们的饭量也在长。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家里的口粮不够吃。爷爷奶奶在房前屋后前庭后院种满枣树柿树杏树桑树樱桃树。饥饿时,爬上树,无论什么果子,不管青红,塞到嘴里就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有时奶奶会把鲜红的枣子,熟透的柿子拿到集市去卖,换几个零钱,给孩子们买铅笔本子。那颗长得最旺的枣树,在叔叔们娶亲的年月,谁也不能攀爬敲打的。等满树的枣子红了,奶奶给地上铺张毯子,爷爷爬上树杈,使劲一摇,红红的枣子哗啦啦全掉下来。奶奶提起竹笼,一个个捡拾,摔破的才给我们吃。
有一次,奶奶提一笼鲜红的枣子,带我去集市。站在街口,奶奶吆喝着卖枣子,我帮着她数枣子。卖完枣子,一分一角的毛票让我动了心思。我哭着央求奶奶,给我买一支钢笔。奶奶不同意,说要给没过门的三婶买布料。我死活不依,哭得泪人儿般。过往的行人看不惯,还以为奶奶虐待我,个个劝说奶奶。奶奶没办法,带我去文具店。我看中一支英雄牌钢笔。柜台中最贵的一支。2块5角钱。奶奶一笼红枣卖了3块钱,犹豫片刻,还是替我买下了那支钢笔。
回到家,吸进墨水,才发现钢笔笔尖分叉很大,根本没法写字。我不敢和奶奶说,也不敢去商店换。悄悄装进书包,一装就是十二年。虽然那支笔不能写字。但是,我舍不得丢掉。它时时提醒着我,记住奶奶的那笼红枣,记住三婶结婚时拉得驴长驴长的脸。
大伯读到高中毕业,进了技校工作,家里拖累重,没钱娶媳妇,倒插门做了上门女婿。父亲为老二,娶了母亲。没几年,生活的穷困,负担的沉重,压得母亲喘不过气。她想不开,得了重病,生活无法自理。三婶得了一种怪病,没钱医治,撇下两个儿子给三叔,自己去天堂寻找幸福。四叔娶了四婶,生了三个孩子。两个人竭力支撑一个家。五叔大学毕业,在外工作安家,经常出差难得回家一趟。姑姑随了姑父,住在城里。也很少有空回家。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爷爷不小心摔了一跤,溘然长逝。爷爷下葬后,奶奶一下子老了。背驼得厉害,和身体几乎成直角。走路一颠一颠的。农忙时,四叔四婶去田里,奶奶还要烧水做饭洒扫庭院。谁不让她做,她就跟谁急。忙了一辈子,根本闲不下。她蒸的馒头不劲道了,揉的面条不滑溜了,扫的庭院也不干净了。四叔四婶有了怨气,叨叨她。她像个孩子似的哭鼻子,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奶奶和四叔四婶闹别扭,但她没地方可去。五个儿子,只有四叔有能力有时间天天照顾她。姑姑家是不能去的,儿子们不同意。农村人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老人只能寿终正寝在儿子家,千万不能去女家,否则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奶奶没跌腿时,还能去姑姑家小住。后来腿跌伤了,四叔就不允许她出门,担心她会出事。
四叔三个孩子,都没成家。小儿子还在读大学,负担很重。农闲时,四叔外出打工,只有四婶在家照顾奶奶。鸡狗猪羊,样样都要四婶照看。忙出忙进,常常忘记照顾奶奶的起居。奶奶拄着双拐,慢慢挪动,吃喝拉撒,一不留神便洒到炕上。没办法,四叔清早外出时把奶奶安置到枣树荫凉处,晚上回来再把她背进房间。要是四婶有事外出,奶奶便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房檐下,或者树影里,或者火炕上。
年迈的奶奶行动不便,除过四叔四婶,我们没有谁能够天天陪伴在她身边,煮粥喂饭,端茶递水,陪她说话,给她解闷。奶奶一个人时,她一定会想到爷爷的,一定会。 记忆中,爷爷身体一直很硬朗。我们家盖新房时,爷爷砍掉一部分果树。房子上大梁时,他还爬上去监工。三叔盖新房,果树大多被砍伐,做了新房的椽梁。老房子窗口的这棵老枣树,不妨碍盖新房,爷爷蹲在树根,死活不让砍。房子盖好,一合计,三叔多用了一些木料,留守老宅的四婶吹胡子瞪眼,跟三叔吵,跟四叔吵,跟爷爷奶奶吵。引得全村人跟着看热闹。奶奶气得直抹眼泪。爷爷圪蹴在墙角,烟锅子一袋接一袋抽。三叔搬出去后,爷爷闷出一场大病。奶奶精心照料,爷爷躺了半个月,病愈后,身体却大不如以前。
昔日宽敞的老宅被分成三院。父亲三叔四叔各占一院。姑姑嫁出去了,五个儿子都成家了,孙儿都进学校了,爷爷再不料理家务,全权交给四叔。每天,吃过早饭,爷爷拉着一头奶羊,提个竹笼,去河岸割草。羊往茂草处一放,自己躺在阳光下,翘着二郎腿,哼着《三滴血》,悠长的秦韵便在清河云深处游荡。午饭时,奶奶去帮爷爷牵了羊回来。清洗清洗草绿的手,一大碗面条吸溜便下了肚。爷爷抹抹油油的嘴巴,点一锅子旱烟,蹲在门口的草垛上去了。后来,爷爷走不动了,提竹笼的力气也没了。四叔家的草垛再也没攒高起来。 夏日午后,爷爷常常和奶奶坐在枣树底下剥豆子,边剥边闲聊。爷爷帮奶奶扇扇子,奶奶给爷爷擦汗水。时不时听到拍打的声音,是爷爷打到大蚊子。一阵凉风吹来,几个红透的枣子颗儿落到热土中。爷爷捡了来,递给奶奶。奶奶用手帕包了,藏在腰间。我们谁放学回来早,谁便能吃到香甜的红枣。爷爷嗔怪奶奶,老是心疼孙儿,自己就是流口水也舍不得吃。有时,他捡起枣子,在衣襟上蹭蹭,咬一口,顺势塞进奶奶嘴里。奶奶不吃都不行。藏在门后的我咯咯地笑,爷爷奶奶也跟着一起笑。 爷爷去了。老枣树孤零零的,周遭的树被砍光了。它没有了同伴,树梢开始枯萎。一根根残枝被风吹落。四婶捡了去,塞进锅灶,风箱一动,一缕青烟便飘入白云深处。奶奶依旧在夏日的午后,摆两张凳子。一边剥豆子,一边自言自语。冷不丁冒出一句“死老头子,枣子落下来啦,还不快去捡?”不见动静,奶奶便颤巍巍站起身,弓着直角的背,去捡落下的枣子。那颗早落的红枣,被虫儿吃了半边肉,空壳,软软的。奶奶捏一捏,放在爷爷常坐的板凳上。一只饥饿的黄雀紧紧盯着那颗红枣,肯定垂涎三尺了吧。 老枣树老了,虽然是盛夏季节,头顶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枚叶子,旁逸的斜枝似乎得了病,长出细密的枝条,短小,簇拥,不结枣子。只有几根正常的斜枝,零星地挂着几颗青红的枣子,风中悠悠地晃荡。树皮不知被什么东西蹭掉一大块,露出枣木的原质,凑近一闻,有枣香的味道哩。我们这些孙儿大都工作,几块钱就可以买到很多鲜红的枣子,再不稀罕自家院里的枣子。每年夏天,奶奶依旧会宝贝似的捡了去,放在柜子里。等我们国庆节回家,奶奶便从柜子里拿出蔫蔫的红枣给我们吃。 四叔几次想挖掉那颗老枣树,都被奶奶拦住。晚上,奶奶躺在大炕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老枣树。风从窗前飞过,枣叶儿沙沙沙,就像爷爷吧嗒吧嗒吸旱烟的声音,奶奶听着听着就入梦了。白天,奶奶忙完手头的事情,摆两张凳子在枣树下。剥完豆子剥玉米。剥着剥着,奶奶的牙齿便脱落了。剥着剥着,奶奶的头发便斑白了。剥着剥着,奶奶的皮肤就打褶了。孩儿们从奶奶跟前走过,停留的功夫不及爷爷的一袋子烟锅。没有人像爷爷那样耐心地陪着奶奶闲聊。大家各自陷溺于自造的琐事的氛围。 只剩下枣树。只剩下奶奶。院子里阳光越来越浓。阳光不仅把花木都炙烤得无精打采,而且把无辜的奶奶也笼罩起来。奶奶猛一抬头,他看到爷爷站在枣树上向自己招手。她想站起来跟爷爷一起走。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披着黑衣缓慢地向远处飘去。只有奶奶和树留了下来。她眯着眼睛,使劲想,想苍老的旧事,却始终理不出头绪。她终究是个迷路的老妪,无法卸载命里的荒凉。所以,她用手掌捧了一捧白花花的阳光。即便这样,能够照亮她余生中命定的黑暗吗?
年迈的奶奶行动不便,除过四叔四婶,我们没有谁能够天天陪伴在她身边,煮粥喂饭,端茶递水,陪她说话,给她解闷。奶奶一个人时,她一定会想到爷爷的,一定会。 记忆中,爷爷身体一直很硬朗。我们家盖新房时,爷爷砍掉一部分果树。房子上大梁时,他还爬上去监工。三叔盖新房,果树大多被砍伐,做了新房的椽梁。老房子窗口的这棵老枣树,不妨碍盖新房,爷爷蹲在树根,死活不让砍。房子盖好,一合计,三叔多用了一些木料,留守老宅的四婶吹胡子瞪眼,跟三叔吵,跟四叔吵,跟爷爷奶奶吵。引得全村人跟着看热闹。奶奶气得直抹眼泪。爷爷圪蹴在墙角,烟锅子一袋接一袋抽。三叔搬出去后,爷爷闷出一场大病。奶奶精心照料,爷爷躺了半个月,病愈后,身体却大不如以前。
昔日宽敞的老宅被分成三院。父亲三叔四叔各占一院。姑姑嫁出去了,五个儿子都成家了,孙儿都进学校了,爷爷再不料理家务,全权交给四叔。每天,吃过早饭,爷爷拉着一头奶羊,提个竹笼,去河岸割草。羊往茂草处一放,自己躺在阳光下,翘着二郎腿,哼着《三滴血》,悠长的秦韵便在清河云深处游荡。午饭时,奶奶去帮爷爷牵了羊回来。清洗清洗草绿的手,一大碗面条吸溜便下了肚。爷爷抹抹油油的嘴巴,点一锅子旱烟,蹲在门口的草垛上去了。后来,爷爷走不动了,提竹笼的力气也没了。四叔家的草垛再也没攒高起来。 夏日午后,爷爷常常和奶奶坐在枣树底下剥豆子,边剥边闲聊。爷爷帮奶奶扇扇子,奶奶给爷爷擦汗水。时不时听到拍打的声音,是爷爷打到大蚊子。一阵凉风吹来,几个红透的枣子颗儿落到热土中。爷爷捡了来,递给奶奶。奶奶用手帕包了,藏在腰间。我们谁放学回来早,谁便能吃到香甜的红枣。爷爷嗔怪奶奶,老是心疼孙儿,自己就是流口水也舍不得吃。有时,他捡起枣子,在衣襟上蹭蹭,咬一口,顺势塞进奶奶嘴里。奶奶不吃都不行。藏在门后的我咯咯地笑,爷爷奶奶也跟着一起笑。 爷爷去了。老枣树孤零零的,周遭的树被砍光了。它没有了同伴,树梢开始枯萎。一根根残枝被风吹落。四婶捡了去,塞进锅灶,风箱一动,一缕青烟便飘入白云深处。奶奶依旧在夏日的午后,摆两张凳子。一边剥豆子,一边自言自语。冷不丁冒出一句“死老头子,枣子落下来啦,还不快去捡?”不见动静,奶奶便颤巍巍站起身,弓着直角的背,去捡落下的枣子。那颗早落的红枣,被虫儿吃了半边肉,空壳,软软的。奶奶捏一捏,放在爷爷常坐的板凳上。一只饥饿的黄雀紧紧盯着那颗红枣,肯定垂涎三尺了吧。 老枣树老了,虽然是盛夏季节,头顶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枚叶子,旁逸的斜枝似乎得了病,长出细密的枝条,短小,簇拥,不结枣子。只有几根正常的斜枝,零星地挂着几颗青红的枣子,风中悠悠地晃荡。树皮不知被什么东西蹭掉一大块,露出枣木的原质,凑近一闻,有枣香的味道哩。我们这些孙儿大都工作,几块钱就可以买到很多鲜红的枣子,再不稀罕自家院里的枣子。每年夏天,奶奶依旧会宝贝似的捡了去,放在柜子里。等我们国庆节回家,奶奶便从柜子里拿出蔫蔫的红枣给我们吃。 四叔几次想挖掉那颗老枣树,都被奶奶拦住。晚上,奶奶躺在大炕上,眼睛直直地盯着老枣树。风从窗前飞过,枣叶儿沙沙沙,就像爷爷吧嗒吧嗒吸旱烟的声音,奶奶听着听着就入梦了。白天,奶奶忙完手头的事情,摆两张凳子在枣树下。剥完豆子剥玉米。剥着剥着,奶奶的牙齿便脱落了。剥着剥着,奶奶的头发便斑白了。剥着剥着,奶奶的皮肤就打褶了。孩儿们从奶奶跟前走过,停留的功夫不及爷爷的一袋子烟锅。没有人像爷爷那样耐心地陪着奶奶闲聊。大家各自陷溺于自造的琐事的氛围。 只剩下枣树。只剩下奶奶。院子里阳光越来越浓。阳光不仅把花木都炙烤得无精打采,而且把无辜的奶奶也笼罩起来。奶奶猛一抬头,他看到爷爷站在枣树上向自己招手。她想站起来跟爷爷一起走。可她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爷爷披着黑衣缓慢地向远处飘去。只有奶奶和树留了下来。她眯着眼睛,使劲想,想苍老的旧事,却始终理不出头绪。她终究是个迷路的老妪,无法卸载命里的荒凉。所以,她用手掌捧了一捧白花花的阳光。即便这样,能够照亮她余生中命定的黑暗吗?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