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回望与父爱有关的——
2021-12-31抒情散文彭德胜
自行车30年前,我八岁,他三十五岁。秋天的秋晚,他带我去邻村看电影,银幕上一个长龙似的东西,电影上的人说它叫火车,火车如同一团酵母,诱发了我想要亲手触摸它的强烈愿望。回家的路上,我还在对火车津津乐道,我扯着他的手,蹦跳着问他:“爸,我们离火……
自行车
30年前,我八岁,他三十五岁。秋天的秋晚,他带我去邻村看电影,银幕上一个长龙似的东西,电影上的人说它叫火车,火车如同一团酵母,诱发了我想要亲手触摸它的强烈愿望。回家的路上,我还在对火车津津乐道,我扯着他的手,蹦跳着问他:“爸,我们离火车站有多远,你能带我去看火车吗?”他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微笑着制定计划:“我抓紧时间凿石,等挣够钱了,就卖辆自行车,带你去。”
第二天天未亮,我被他起床的动静吵醒,我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了暗淡的天空里闪烁的星光,也听到了山里的风在疯狂地呼啸,我心里不由一颤,这是入秋以来最肆虐的一场风吧,他却在这样一个恶劣的天气里更早上山。他揣了几个干硬馒头,当作中午的干粮,离我而去,坚实的跫音,渐行渐远。
为了一个诺言,他改变了以前的作息规律,早一个小时出发,晚一个小时归来。那是一个无雪的冬天,他很高兴老天爷也在帮他的忙,让他能天天上山采石去。腊月二十那天,他回来时,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他兴奋地把我抱上自行车后座,带我围村转了一圈,他一会骑得缓,一会骑得疾,一会直着飞,一会拐着弯转,他的笑声和我的笑声叠加,飞舞在群山环绕的地方,回音袅娜着传来,叩在我的心上,撞击出无边的快乐。
天很暗,他看不清路,一个石子把自行车绊倒了,我们都摔在地上,我爬起来去拉他,触到他的手,不由一惊,那是怎样的手啊,如粗糙坚硬的石子,划着我细嫩的手,有隐隐的痛。几个月来,他每天早出晚归,出门时我还在睡梦里,回来时我已经睡下,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触摸过他的手了,他整日里握着的铁凿和锤子,把他的柔软磨去了,只剩下层生的茧,印证着对一个诺言的执着。我从他满手的茧里,摸到了软软的爱。
二十一一大早,他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他的脸兴奋得通红,说:“我们去看火车吧,来回二百里呢,要早去。”我不知道二百多里是什么样的概念,只从他慌忙的表情里,感觉到很遥远。他连夜做了一个木制板凳,放在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又在上面蒙上了棉垫,坐上去,舒适,温暖,就像坐在他的怀中。有一段山路很难走,上坡,陡峭,他把自行车扛在肩上,越过山坡,再在抱我,我看到了他额上细密的汗滴,寒风吹来,细细抖动,我用小手帮他擦掉,他的笑容绽放在慵懒的阳光里。
到达火车站时,已是下午,他把自行车寄存好,就拉我往候车室跑,显得比我还急迫,好像不是陪我,而是自己想看火车。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他买了两张站台票,不仅让我看到了火车,还到里面小坐了一会。下车后,我感激地看他,他的脸上漾着幸福的笑。
秋千架 第一次去城里,一切都让我好奇,我东张西望,目不暇接。出了火车站,路过一个学校时,我往校园里处望去,看到一群孩子在一片空地上簇拥着一个男孩,他坐在一个被铁链吊着的木板上,像风一样悠然地摇来荡去。久居山里,我的眼里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还是石,从未见过那样的游戏,我对他说:“爸,带我去看看好吗?”他下车,带我去了校园,他对那些孩子说着商量的话,央求他们让给我玩一会,一个男孩说这叫荡秋千,挂在空中的铁链叫秋千架,我诚惶诚恐地坐上去,孩子们先是小幅度继而大幅度地摇晃秋千架,我咯咯地笑着,有一种要晕眩的幸福感,觉得这是属于孩子的最美妙的游戏,他抱我下来时,说:“回家后,我也给你做一幅秋千架。” 他真的就为我做了,整个春节,他都在忙活,拿出很多碎麻,放在一个叫“经络”的东西上织,用了好几天时间,编织出两根又粗又长的麻绳,栓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槐树有一个比碗口还粗的枝桠,他爬上去,把绳子紧紧地栓在上面,他的手,被一个干硬的树结划得冒出血来,他却不在意,又敏捷地下来,在绳子的下端用铁丝链上木板。 春天来了,槐树叶伸展开来,一片葱绿掩映了我的秋千架,槐花开了,阵阵清香环绕着它,我坐在小木板上,轻轻摇荡,把快乐洒满整个院落。他不出工时,就让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一旁,使劲推拉麻绳,把我荡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时,我停下来,央求他:“爸,你坐上,我推你吧。”他赶紧摇头:“不,不,我太重,会把秋千架压坏的。”说着,又把我抱上秋千架,使劲把绳子推向空中,让它继续为我制造快乐。 鱼 筌 次年冬天,格外冷,纷纷扬扬的大雪飘了几天,满山遍野,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我们的小屋,被雪覆盖着,被朔风侵袭着,像冰窖一样冷。恰在这时,我得了重感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他用热毛巾一次次为我擦拭滚烫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大雪封了山,他不能带我去山外看病,只好祈求神灵为我降灾驱魔。 我的病拖拖拉拉,精神恹恹的,在他的愁苦里憔悴着。他焦急地看着我,一遍遍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在迷离的幻觉里搜索着可以调动胃口的东西,许久,我对他说:“我想喝烧鱼汤。” 他的眉头蹙了一下,继而笑着答应:“我到河里捉去。”他穿上大衣,拿了铁锨和鱼筌,走了出去。我隔着门逢,看到大雪侵没到他的膝盖。 他走后,我就后悔了,地冻天寒,滴水成冰,他怎样捉鱼呢?能捉到吗?我的眼睛一次次投向窗外,一次次被飞扬的雪花模糊了双眼,心里装满了担忧和牵挂。 傍晚时分,他提着鱼筌回来了,里面装着三条小鱼,他的头发和眉毛,挂满了冰霜,鼻子冻得通红,像一根胡萝卜,安在发紫的脸上。他一边烧鱼汤,一边给我讲述捕鱼的经历,他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用铁锨把冰砸开,鱼可能在冰下饿了,不一会儿就钻进竹篓吃里面的地瓜窝头。他讲得轻松有趣,活灵活现,好像冰天雪地里捉鱼是一件快乐的事。 不一会儿,鱼香飘散,我吸着鼻子,贪婪地吮着浓郁的香味,感觉五脏六腑都熏醉了。他戏谑地捏了我的鼻子一下:“儿子,馋了吧!”他端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一勺一勺地喂我,那是多美的味道啊,湮没了我身体的不适,感冒奇迹般地好起来。 有他的爱浸润的生活,无忧无虑,幸福无比,他的自行车,他的秋千架,他的鱼筌,他的所有与爱有关的东西,都像会跳舞的音符,谱写着幸福的歌谣,从我的童年开始传唱,原以为会一直回旋在我的心里,直到天荒地老,可是,我二十岁那年春天,这首歌谣戛然而止。毫无征兆地,他患上了不治之症,几个月时间,身体就成了空壳,弥留之际,我把他从病床上抱起,他那么轻,如轻盈的草,静默在我的怀里,他央求我:“带我回家。” 他的腹部疼得厉害,经不起颠簸,我用自行车推着他,轻轻地,就如童年,他用车子带我一样。一路上,我不停地叙说着童年的往事,他静静地听,安详地笑,抓着我的衣襟,有无尽的不舍与留恋。回到家,我让他歇息一会,又抱他走到院里,让他坐上我的秋千架,阳光暖暖的,斑驳的树影投在他的身上,童年的往事纷至沓来,那时,他总不舍得坐上秋千架,害怕把它压坏了,如今,他能坐上了,却是在身体轻如蝉翼,在生命弥留的时刻。我轻轻摇荡着秋千架,禁不住泪落如雨。 我带上他用过的鱼筌,去了河边,他曾经在那里捉了鱼,治好了我的重感冒,我也盼望我为他熬制的鱼汤成为世上最奇效的药,能把他的病治好,可他已经喝不下…… 如今,我三十岁,走出了大山,在城里,娶妻生子。像父亲一样,我制造了许多与父爱有关的东西,我给孩子买了童车,推他在阳光下玩耍;在阳台上,为他,安了一幅秋千架。
秋千架 第一次去城里,一切都让我好奇,我东张西望,目不暇接。出了火车站,路过一个学校时,我往校园里处望去,看到一群孩子在一片空地上簇拥着一个男孩,他坐在一个被铁链吊着的木板上,像风一样悠然地摇来荡去。久居山里,我的眼里除了山还是山,除了石还是石,从未见过那样的游戏,我对他说:“爸,带我去看看好吗?”他下车,带我去了校园,他对那些孩子说着商量的话,央求他们让给我玩一会,一个男孩说这叫荡秋千,挂在空中的铁链叫秋千架,我诚惶诚恐地坐上去,孩子们先是小幅度继而大幅度地摇晃秋千架,我咯咯地笑着,有一种要晕眩的幸福感,觉得这是属于孩子的最美妙的游戏,他抱我下来时,说:“回家后,我也给你做一幅秋千架。” 他真的就为我做了,整个春节,他都在忙活,拿出很多碎麻,放在一个叫“经络”的东西上织,用了好几天时间,编织出两根又粗又长的麻绳,栓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槐树有一个比碗口还粗的枝桠,他爬上去,把绳子紧紧地栓在上面,他的手,被一个干硬的树结划得冒出血来,他却不在意,又敏捷地下来,在绳子的下端用铁丝链上木板。 春天来了,槐树叶伸展开来,一片葱绿掩映了我的秋千架,槐花开了,阵阵清香环绕着它,我坐在小木板上,轻轻摇荡,把快乐洒满整个院落。他不出工时,就让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一旁,使劲推拉麻绳,把我荡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有时,我停下来,央求他:“爸,你坐上,我推你吧。”他赶紧摇头:“不,不,我太重,会把秋千架压坏的。”说着,又把我抱上秋千架,使劲把绳子推向空中,让它继续为我制造快乐。 鱼 筌 次年冬天,格外冷,纷纷扬扬的大雪飘了几天,满山遍野,都是银装素裹的世界,我们的小屋,被雪覆盖着,被朔风侵袭着,像冰窖一样冷。恰在这时,我得了重感冒,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他用热毛巾一次次为我擦拭滚烫的额头,嘴里念念有词,大雪封了山,他不能带我去山外看病,只好祈求神灵为我降灾驱魔。 我的病拖拖拉拉,精神恹恹的,在他的愁苦里憔悴着。他焦急地看着我,一遍遍问我想吃点什么。我在迷离的幻觉里搜索着可以调动胃口的东西,许久,我对他说:“我想喝烧鱼汤。” 他的眉头蹙了一下,继而笑着答应:“我到河里捉去。”他穿上大衣,拿了铁锨和鱼筌,走了出去。我隔着门逢,看到大雪侵没到他的膝盖。 他走后,我就后悔了,地冻天寒,滴水成冰,他怎样捉鱼呢?能捉到吗?我的眼睛一次次投向窗外,一次次被飞扬的雪花模糊了双眼,心里装满了担忧和牵挂。 傍晚时分,他提着鱼筌回来了,里面装着三条小鱼,他的头发和眉毛,挂满了冰霜,鼻子冻得通红,像一根胡萝卜,安在发紫的脸上。他一边烧鱼汤,一边给我讲述捕鱼的经历,他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用铁锨把冰砸开,鱼可能在冰下饿了,不一会儿就钻进竹篓吃里面的地瓜窝头。他讲得轻松有趣,活灵活现,好像冰天雪地里捉鱼是一件快乐的事。 不一会儿,鱼香飘散,我吸着鼻子,贪婪地吮着浓郁的香味,感觉五脏六腑都熏醉了。他戏谑地捏了我的鼻子一下:“儿子,馋了吧!”他端一碗热腾腾的鱼汤,一勺一勺地喂我,那是多美的味道啊,湮没了我身体的不适,感冒奇迹般地好起来。 有他的爱浸润的生活,无忧无虑,幸福无比,他的自行车,他的秋千架,他的鱼筌,他的所有与爱有关的东西,都像会跳舞的音符,谱写着幸福的歌谣,从我的童年开始传唱,原以为会一直回旋在我的心里,直到天荒地老,可是,我二十岁那年春天,这首歌谣戛然而止。毫无征兆地,他患上了不治之症,几个月时间,身体就成了空壳,弥留之际,我把他从病床上抱起,他那么轻,如轻盈的草,静默在我的怀里,他央求我:“带我回家。” 他的腹部疼得厉害,经不起颠簸,我用自行车推着他,轻轻地,就如童年,他用车子带我一样。一路上,我不停地叙说着童年的往事,他静静地听,安详地笑,抓着我的衣襟,有无尽的不舍与留恋。回到家,我让他歇息一会,又抱他走到院里,让他坐上我的秋千架,阳光暖暖的,斑驳的树影投在他的身上,童年的往事纷至沓来,那时,他总不舍得坐上秋千架,害怕把它压坏了,如今,他能坐上了,却是在身体轻如蝉翼,在生命弥留的时刻。我轻轻摇荡着秋千架,禁不住泪落如雨。 我带上他用过的鱼筌,去了河边,他曾经在那里捉了鱼,治好了我的重感冒,我也盼望我为他熬制的鱼汤成为世上最奇效的药,能把他的病治好,可他已经喝不下…… 如今,我三十岁,走出了大山,在城里,娶妻生子。像父亲一样,我制造了许多与父爱有关的东西,我给孩子买了童车,推他在阳光下玩耍;在阳台上,为他,安了一幅秋千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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