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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去邮局的路上

2021-12-31抒情散文野猪皮
快下班时,我下楼去寄信。走出大门,前方二百米远的木桩吓了我一跳。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往前走。但二百米之外的灰色小楼既是邮局,我别无选择。稍微迟疑,便经过服饰店、佳丽超市、姐妹美发厅、凤兰饭店;乱七八糟的铁架子和梧桐树,接近那截戳在地上、施……
  快下班时,我下楼去寄信。走出大门,前方二百米远的木桩吓了我一跳。我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往前走。但二百米之外的灰色小楼既是邮局,我别无选择。稍微迟疑,便经过服饰店、佳丽超市、姐妹美发厅、凤兰饭店;乱七八糟的铁架子和梧桐树,接近那截戳在地上、施了符咒的不祥之物。   木桩是凤兰饭店埋的,用来屠宰动物。层层累积的污垢,使木纹呈现怪诞的颜色,裂缝里沾连很多绒毛,有风的时候,瑟瑟颤抖。若不刮风,就像受虐的奴隶一般,经年承担无休无止的惩罚。而生长不同肤色的驴、马、羊等等,早已身首异处,尸骨无存。所以,每次上街看见,条件反射似的,脑子里立即浮现一架齿轮咯咯作响的杀人机器。(卡夫卡《在流刑营》)   现在,你应该猜到,我为什么被木桩吓一跳。是的,正如你所想象:一条狗吊死在木桩上面。之前,它还是一条活蹦乱跳,招人喜欢的狗,被主人牵着,在凤兰饭店老板的审视下玩耍。当时,大概它觉察到什么,表现得不安、焦躁,围主人转圈,蹭主人裤子,嗅主人的脚。它纯黑的皮毛在阳光普照下,闪耀着健康、油亮的光泽;棕黄色、紧绷绷的腹部没有一点赘肉,强有力的四肢撑起高大的身材,而一旦纵蹄奔跑,相信没有谁能追得上。对了,那双山泉一样剔透的眼睛。我敢肯定,倘若更多的人见到,再不会恨恨地诅咒:狗眼看人低!——其实,世上只有人眼看人低,人不好意思诽谤自己,便把无处发泄的愤懑转嫁给狗。   真是一条好狗啊!我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赞叹。凤兰饭店的老板也附和道,这狗确实不错。他的欣赏角度,和我不一样,一点不虚夸的溢美之词在我听来,隐含着一股冷酷的味道。也就是说,凭着几分精明,他早已计算出黑狗能产几斤几两肉,几斤几两肉卖几碗狗汤,卖多少火锅。一句话完了,凤兰饭店的老板不再搭理我。他跟狗主人砍价,明目张胆地你一言,我一语。——反正,狗是不懂人话的,即使它一字不漏的听到也没关系。也不妨碍这宗生意的结局。   办完事情返回,黑狗已经被铁链拴住,在木桩旁的柴堆跳上跳下,间或蹲着后腿,仰起头,舌头伸长,急促地呼吸。它表情慌张,腹部剧烈起伏,喉咙里呼哧呼哧响。我走过几步,又退回去,保持一定距离看它。它前腿直立,竖起耳朵,同样看着我。对视一会儿,它不耐烦地把头扭到一边,安静片刻,站立起雄性的身躯,重复那些无聊的,丝毫不能解决烦忧的动作......   假设我不在这个节骨眼寄信,或者稍稍推迟萌生寄信的念头,怎么都碰不上吊死的黑狗。但必然的发生偏偏没有余地——我一点点靠近,看见吞噬无数牲灵的铁链,在黑狗的脖子下面缠了两圈,在木桩扣紧。黑狗直挺挺挂在空中,脑袋向西歪,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上下鄂尖利无比的獠牙——两对剑一样的进攻武器,再不可能刺向目标,使敌人闻风丧胆,张皇逃溃。行刑时间的漫长,敦促舌头从嘴巴右侧掉出来,黏液像蜘蛛丝,细细的一根,从舌尖垂下去。要是你以为黏液丝会断,那就错了。事实上,弹性十足的黏液始终悬着,随微风悠荡,在末端凝成一滴钟乳似的透明体,又仿佛美女项下的一颗滴水珍珠。跨越障碍、平地飞奔的四肢,在蹄子上二寸被刀子挑断动脉,软塌塌地朝下弯曲。骨头里渗出的鲜血滴滴嗒嗒,雨点一样,噼啪落在地上,洇红一片泥土。   血腥乃是苍蝇的美食,令人恶心的东西,盯着狗血,边吸吮,边得意的嗡嗡。这种在地球生存了几千万年的生物,生存能力之高,令人咂舌。此刻,它们在庆幸,在鄙夷,在偷笑。——庆幸自己为人类厌恶,免遭刀砍火烧水煮的灾殃;鄙夷狗一代一代的愚忠;偷笑愚忠到底就是被吃的货。   黑狗的眼睛如生时明亮,圆圆的玻璃体,衬得天空浮云孤单。浮云掠过,是小镇的山水田园,道路房舍。但这绝不是它最后一刻怀念的,难逃厄运的黑狗,留恋的是自己生活多年的家。两片乌紫的嘴唇,叙述短暂的生平:它的窝在主人窗外,几层石块垒砌,上面盖几片破瓦。主人把一只淘汰的瓷盆给它做饭碗,玉米面糊加盐是主食;油和青菜,在为数不多的年节才可一饱口福。吞吃粗糙的食物,它却长得形体完美,标致健康。村里的母狗都喜欢它,千方百计讨好,向它示爱。后来,它拥有好多子女。孩子们吸取父亲的优点,聪明忠诚。——哦,它说,孩子们,男主人解开绳套牵我来镇上,我预感事情不妙,在途中,我完全可以逃跑。可我一跑,主人拿什么换钱?我只有一死。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主人回心转意,带我一起回家,继续我看家护院的天职。当主人揣着几百块钱兴冲冲离去,我万念俱灰......   梦幻般的陈述未完,凤兰饭店的老板像那名军官(卡夫卡《在流刑营》)那样,放松铁链,沉重的黑狗尸体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值得主意的是,在有点坍塌的棚子里,柴堆左侧,铁锅的水已经沸腾。老板揭开锅盖,端来铝盆,舀满热水,再端到地上;老婆和厨师赶来帮忙,三人拖着死亡的黑狗,小心地放进去,并不停翻转,以便烫的均匀些。   大量的热水浇烫,黑狗身体收缩,漂亮的皮毛猥琐不堪。几分钟后,三个人开始拔毛:老板负责头部,女人负责腹部和腿部,厨师专管脊背。他们动作娴熟,配合默契,三双手,像是尖齿的耙子,撕扯浓密的狗毛。性急的厨师嫌费时,喊服务员拿刀来。很快,小个子服务员递给他一把长刀,厨师叉开腿,弯腰立稳,对准黑狗的脊背,从后脑勺一拉,一刀拉至臀部——黑狗的身体真是白呀!我再次惊叹。厨师经不起夸,紧跟上一刀。可我已经词穷,想不出一个妥帖的词汇夸奖黑狗的白,傻乎乎依墙站着,看那裸体的狗——它四脚朝天,厨师挥刀割掉它的生殖器,再一刀豁开肚皮,五脏六腑流出来,浓烈的腥味熏得我掩鼻后退。但作为厨师,已在刀光火影中练出胆量,他从容自如,出手准确,狗头、狗尾、心、肝、胸分得清清楚楚。凤兰饭店的老板端来更大的盆子,装进割裂的狗肉,泡在清水里面。   整套程序如同街头艺术表演,剧情终了,凤兰饭店的老板、厨师以及老板的老婆,收拾用具迅速退回幕后。不设舞台的大剧场除我之外,阒无一人。我突然想起来,为这场刺激感官的演出,延误了正事——信还没有寄走呢,我得赶快去邮局,去的迟了,人家会关门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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