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凯　哥

　　　　　　　　　　凯　　哥
　　　　　　　　　　　　
　　　　　　　　　　　　◇梁星钧

　　凯哥是我的邻里，说话爱“呸呸呸”、“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对不对对不对”，“这个问题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这个问题”，他流利的这口话，不亚于那些说相声的绕口令，说相声的是玩嘴皮子，是一种相声要求的基本技术，是表演，很多时候不免装腔作势，哗众取宠；而凯哥是出自他口里的真心话，是一种自然的真实。别人不提示他，他根本不知道。－－而多年来，从没人提示他。好象大家都习惯了，也喜欢他这样，深知不这样还少了那份乐趣。同时也许有见识的人还认为，这是一个人的说话习惯和风格。我仔细观察过，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两只眼皮不停地眨，看着听者的表情，或者盯一两眼旁边别的东西，但确切说他啥也没看，也没看见，只是在心里边说边想问题。当实在太累或没有接上自己话头的时候，他会把后面几个词说得慢些如“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这样他就又想好并接上了自己的话了。而每当这时，我们都会忍俊不止，小孩要大胆些，会悄悄躲在一旁偷笑，凯哥一般不顾孩子，还以为在玩玩哩；否则他一旦警觉或查觉了，就会减少口误，或者干脆不说，停止下来让你说，盯着你，那你就被动和尴尬了，大家脸面上都不好过，所以我们一般都会倾听，极认真极仔细，有时他说什么我们已经忘了，好象也不太注意了，我们只特别留神他说话的样子和那些熟练的绕口令。
　　所以我称凯哥是我们那里出色的语言“家”，一点也不为过，因为他说话最富有个性，说的话（绕口令）没谁记不住。其实复述他的话我还不行，因为好几个词他许多时候都会活用，穿插在他所说的大段话里，声情并茂，有声有色。只有我妹妹掌握的最好，她常是一字不漏全背下来，还绘声绘色，逗得我们哈哈大笑，顿时周围充满轻松活跃气氛。所以凯歌是我们小庄最有魅力的人。我每次都特别喜欢听他说话。不仅在于他的肯定否定慷慨激昂，更在于他的表情眉飞色舞。
　　凯哥平常的特点是喜怒无常，或者叫爱憎分明。他喜时两只眼睛在笑，对不对对不对，他说话慢下来，观察听者的表情和反应，如夸他未过门的儿媳孙媳，嘿，可以可以可以，这个女儿可以，一把长头发，走两步路可以，高高的个子，秀秀气气的脸蛋可以，可以可以可以。好象这时也容不得别人说什么，只顾听他的就对了。其实听的人也乐在其中了。只有下来隐忧和考虑的份了。他忧时黑脸不理你，不开腔，瞪着眼，甚至不吃不喝，有时耍一个女人脾气，蒙头睡觉。一次他的儿子过年回来晚了，除夕没赶上给仙人烧纸，他怒火冲天，吼，忙球啥样，连回来过年给仙人烧纸都赶不上！他儿子风尘仆仆，一路劳顿，千里迢迢从北京赶回，怒不可遏地顶撞道，你把仙人板板抱住吃嘛！凯哥扬长而去，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忙你妈个锤子！此后一直闷闷不乐，连随女人回娘家的力气都没有，半途就回家了。回家他蒙头睡，不吃不喝，对外称“生病”了。我过年问候他，劝他要少生气。因为传说他有肝病，不宜过多生气。其实他儿子虽没及时赶回，但有孙子在家，烧纸早已安排安了。可是凯哥就是不放心。　　　　　　　　　
　　去年冬天，他姨妹因病去逝，他请客不问主人意见，通通请我们全家，因为我们是一个队，后来我们真是全家去了，结果临时他却不去，我奇怪，拉他走，他整死不走。后来我才知道，他生气了。因为姨夫没有请他两个儿子。据说主人考虑他的两个儿子远在北京打工，不可能回来。凯歌对此理直气壮，一直耿耿于怀，说，人在外面就不请了？人不在礼在嘛，他不请，我咋送礼？据说他阔阔地准备了1200元，准备仨爷子办得漂漂亮亮。我疑问，你姊妹的事难道也非要请吗？他忿忿说当然！我哭笑不得。不知他那么讲礼节。
　　他的喜怒无常也表现在脾气暴躁。他打孩子，我发现他们三辈人都有同样的习惯：咬牙切齿，怒目圆瞪，打人没死活。只听得砰砰响，我们邻里还以为是在抖簸箕，他那个凶神恶煞样子，旁人连劝都不敢去劝。多数时候也只好由他了，教育孩子嘛，杀一儆百的效果也是有的。不过他们传下了这个毛病，我们不以为然。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可笑他还那样。但他不打孙子。
　　凯哥最大的特点是爱干净。他家的猪圈打扫得干干净净，冬天也不给猪铺稻草。我问其故？他瞅瞅瑟瑟发抖的大肥猪说，弄那些干啥，脏得很！他把牛圈修得远远的，后来干脆就不养牛。所以他家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农家肥。他使用农具如犁头锄头回来首先要进沟，他家门前恰好有一条小水沟，正常年景流水不断，他用木棍把塞的泥土淘尽，然后再用水洗，一路晾干再拿回去，放在一个专门的地方。下次用了照样如此。他家烤火从来不在家烤，要在院坝边掘一个土坑烤，或在房子旁边的石岩缝隙去烤。只有过年请我们去了才例外，他也只将事先准备好的木炭，在街檐边烧一盆。家里绝对不准放渣渣草草的东西，他常常趁孙子们过年外出去了或不注意，把他们买吃剩的瓜子倒下山坡，说，要那些干啥，太脏地了！他经常都在坝里四处拣渣子。他决不吃不干净人家的饭，甚至连过路都要绕道走，走了多远都还在呸呸呸。最有趣的，下雨你最好别上他家，如果实在有事要去，你得先在沟边用棍刮好鞋帮泥土，然后拢他房檐再细细刮，踢干净，才能登门，否则轻则给你脸色，重则骂得你下次再不敢去。有一次下大雨，他媳妇或图方便或许忘了或许自以为是自家人的关系，总之她优优雅雅地牵一头牛，经过院坝，好象牵回去马上收田栽秧吧，凯哥见状连饭都顾不上吃，丢下碗出来骂个狗血淋头。完了这媳妇不好惹，她过了沟，回头才放声放声开骂，你个老糊涂了，你六亲不认，你个老狗日的，老狗日的，你做事那么绝情，老狗日的！接下凯哥又病了，大病一场。别人一度多有猜测，怀疑他年轻时候是否对媳妇有过非礼或者图谋不轨，但多数人认为，子虚乌有。因为他的媳妇骂人要数当地第一。因为别看她骂得慢，但句句有力，还可以骂出文化来，毕竟女人里她文化高。所以那次，凯哥他上了一当。
　　凯歌也不是光毛病，没优点。他最大的优点是待人热情，与人为善。当然了，他喜的人眼睛都喜，都发亮，他喜欢的女人别提了有多喜欢，据说他年轻时喜欢过一个女人，三天两头往人家那跑，跑得人家躲闪不及；相反，他不喜欢的人他恨得像臭狗屎。如昝家河有一个姓昝的叫昝没名，因早年丧妻，家里一贫如洗，关键还不爱干净，凯哥一点也看不上他，两次他们都同时来我家给父亲烧周年，晚上烤火他们恰好坐在一起，他离得远远的。他们不知何故说到夸富，老昝随手拿出了一百多元。凯哥见状连说呸呸呸，边说边离得远远的，说把你那个一百多元，现在把你那个一百多元，算个啥对不对，算个球！对不对这个问题对不对。火堆旁的人没谁开腔，由他一个人说下去。果然，不久凯哥看秧水跑到了昝家河，扬扬手中亮晃晃的一沓票子，说，呃，你看看，你拿得出来一千不？我输你拿得出来！昝没名在水田里一个人栽秧，羞愧地说，我拿不出！凯歌的这一“壮举”让我们认为他没明堂，他不该去夸，去报复，再说也不该去和那样的人夸。这显得他没水平，没档次。凯哥后来笑笑解释，说，这个问题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哪里嘛我只是想气他，他不看自己是谁？他脏的那个样儿，连狗都不想和他在一堆！他还成天东游西荡，不务正业，打什么牌！你家还请他来作什么客嘛对不对，对不对这个问题。我知道凯哥恨他出自多方原因，所以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还是认为他没意思。不应该和那样的人认真和较劲。至于为何昝没名到我家，因为他是我父亲生前的牌朋友。
　　但是他热心成全别人的好事。像今年十一，他自告奋勇替我一堂哥请客，吃女儿结婚的喜酒，他请的又是全家，请我全家是正常的，可邻里就不一样了，一来人家主人家委托得含糊，二来因为在街上办，送礼自然有分野，所以后来大家含含糊糊，不知到底该去几人，咋送礼。来请城里的几个老乡，说不知电话，有一个在附近，我带他去，他热情找烟说话的那个镜头，我在一旁等得心烦。不过凯哥对我们家一直很好，很热情。每年过年回去初一一般是在他家度过，他提前就请客，弄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大家皆大欢喜，开了一个过年好头。每次回家他也必问，给些蔬菜送来，我母亲回去家里没人多数住在他家，他来城喜欢来我家耍。


　　凯哥在许多人眼里是个古怪兮兮的人。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但我通过对他的接触了解，认为他是一个很有思想，也有抱负追求的人。过去大集体全队数他家进的钱最多。读书时他儿子没有少读，虽高考落榜，但三个孙子现在不是大专就是中专，外孙也考上了四川排名第一的重点专科。他也正在想把自己家乡的资源开发利用出去，主动和热情接纳了石油考察组，让他们天天在自己家吃住，他待若上宾。我后来终于发现，他的种种行为，有一种别样的深刻意味。他分明是在向世人昭示，他骨子里藏着美，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大善大美。所以他那么热爱美，向往美，不遗余力地建设美，维护美，追求和向往一种纯净自然的生活环境美。所以他看不惯他眼里的一切丑恶，所以他那么怕脏，恨脏，恨之入骨，简直像嫉恶如仇一样，势不两立，而现实环境恰恰让他很失望，伤心，和他对立，所以他才表现出那样的“怪异”言语举止。我们应该明白，他骨子里要建设和憧憬的是一种自然和谐的天然原生态生活。我心中渐渐形成了一个给他的看法和结论：凯哥通过他一生热爱干净，追求光明，嫉恶如仇，与人为善的言行，似在向世人证实和表明，他是一个热爱纯净的使者，向往光明的标兵，探索和谐的先驱。

　　我常常说，凯哥你作我们小庄的文卫员吧，你去检查，哪家脏了你罚他的款，每次两元，以后作为你的酬劳．凯哥笑笑又说起那些话，这个这个这个问题你提得好，不过谁愿意去得罪人？我，算了，呸呸呸，有两家人我看他们完了，要穷脏下去了。
　　凯哥今年满70岁，高个，精瘦，脸膛黑黄。他走路快，稍偏着头，想不完的问题，常一个人自言自语，“对不对对不对”“这个问题这个问题－－算球了－－这－个－问－题！” 　
[ 本帖最后由 梁星钧 于 2008-10-28 21:09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