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远去的鞭声
2021-12-31叙事散文高会林
文/高会林嗜好音乐的我,对声音较为敏感,但不是神经质的那种。你瞧,当重物坠地或物物产生碰撞,包括风掰断树枝的一刹那,乃至惊雷点击长空或电梯预期的响铃,“劈,啪”的声音前重后轻在耳谷中旋转,下意识的首发结论一概是鞭声,而且在声音还未消失前,……
文/高会林
嗜好音乐的我,对声音较为敏感,但不是神经质的那种。你瞧,当重物坠地或物物产生碰撞,包括风掰断树枝的一刹那,乃至惊雷点击长空或电梯预期的响铃,“劈,啪”的声音前重后轻在耳谷中旋转,下意识的首发结论一概是鞭声,而且在声音还未消失前,定论却已怀胎八月、豁然成型。
奇怪,这不是“声盲”的特征吗?
鞭子的一般功能是趋赶动物行走并使其加速,祖父的床侧就常年悬挂着一根,用麻和碎布条搓成,一眼看上去,像条盘踞墙壁、待机而动、冰冷恐惧的赤练蛇。可在我心中,它蕴涵着油条、麻花,和所有生活的美好,是祖父物化劳动的象征。
祖父是夹着心爱的鞭子,走完了自己勤奋执着的一生。在某个深秋的黄昏,逼近花甲的伯父严格执行回光返照的祖父此生仅存的惟一要求,跌跌绊绊、如风揉柳、抖抖擞擞地取下墙上的鞭子向空中抽去。在最后也是最不响亮的一阵“劈,啪”的鞭声和亲友们泪雨的伴奏下,祖父泰然挥手,面含笑意,作别了绚丽的云彩和火红的晚霞。
私塾三年,祖父被迫仓促停止学业。他的父亲因发泄对指腹为婚的不满,糟掉了家中全部田产。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骑在人家牛背上度过的。为重整家业,挽回家族和一个男人的面子,17岁的祖父发誓重操祖传旧业,提着鞭子,正式涉足大牲口生意,与本地一富商结伴,进山区收购、贩卖牛、马、骡、驴。从今昔农业生产力发展走势看,这行生意类似现在的车辆贸易。
背运!祖父此次也是首次出道,不幸遭遇土匪,被强行“双规”,靠诚实厚道向亲友们借来的资本打了水漂;双手反剪,两根大拇指被细麻绳捆牢,肿得像两只青萝卜。当土匪们经过慎重调研,得知他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时,索性放了给富商家人传话:一个月内不送十万大洋到指定地点,立马撕票。可怜富商家典地卖房,挨村逐户磕头求借,仅筹得九万来块银元;送到指定地点后因存在明显信用缺口,当即头若烂瓜,狂享石击,人财两空,作了无首之鬼。
在我将将巴巴明白一些日常用语,路走得还不够周正时,祖父兴致勃勃给我上的幼儿教育第一课的大意是:“孙子,屎难闻,钱难请!你长大了可不要给我偷懒,俗话说勤快勤快、有饭有菜,千万不能像你太太(他父亲)那样当败家子!”
出道受挫的祖父尽管吓个半死,却一点也没有恢心打退堂鼓,他提着鞭子义无返顾地挺立生活潮头,抽开了一条通向勤奋和自信的路,不仅典回了所有当出的田产,尔立之年还使祖产翻了一番。他拍着我光溜溜的屁股说:“立契赎地那天,我骑匹枣红色的肥膘马,背了满满一大口袋现钞,不仅亲朋邻居争着来护送,就连半生不熟、八杆子打不着的路人都跟在我旁边帮着开道架势,全来了精神!”笑盈盈的祖父闭口不谈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经历了多少生与死的危险。只讲结果,抛弃过程,连浮光掠影的忆苦思甜都予全免,这样的人有,但少得可怜。因而,小不点的我抱着祖父的大腿杆,目光绕过他方正敦实的大圆脸,看雄鹰在天边曲翅盘旋,决心长大了要做个同他相似或近似的男子汉。
从记事起,我们家就是祖父主外,在乡间茅屋中开间日用品小店,商品都是他自己从十几里外的县城肩挑背扛回来,起早贪黑没完没了的忙,直到离开这个世界也没感受一刻退休的滋味。他身体结实,乐观豁达,几乎不生病,不打针,不吃药,应验了勤能治百病的古训。
上初中时,文革结束,百业复兴,牛行像朵干瘪的牡丹再次含苞待放。对此情有独衷的祖父可谓枯木逢春,虽年近八旬,毅然不顾家人一致反对,确信廉颇未老,上街赶集仍可肩荷百斤步伐规则、中途不歇火;便贱价出售了全部商品,让店与人,重新拿起鞭子,上岗就业。不过此时的牛行与彼时的牛行已是小同大异,仅做耕牛交换和老牛走菜交易。信心十足的祖父凭借“历史”的威名,轻松愉快地谋得了经纪人的“职位”。他对我说:“这行好,没说的!”我清楚,虽然仅康复了半个梦,这对他来说已是过这村没那店、再好不过的了!所以,老牡丹真开花了。
牛行紧靠城边,离我住校读书的中学不远,生意主要集中在夏季。每逢农历三、六、九,祖父拂晓前就得起床,穿上补丁摞补丁的褂子,提着自制的麻鞭,哼着不知名的乡间小调,精神抖擞地步行赶路。他的经验、水平、信誉和威望是一流的。牛市火暴在炎热的盛夏,正值农闲,大约在上午十点至下午三点之间,恰是一天中最酷热难耐时分。他戴顶破烂不堪的旧草帽,站在喷着火焰似的烈日下,左手牵牛,右手执鞭,开牛口,撩牛牙,辩牛龄,析耕性,鞭牛疾走观行速,进行综合评估。辛勤的汗水浸透了脚下的草鞋,他仍泰然自若、谈笑风生地同那些热得张不开嘴的庄稼人品牛论耕、说长道短,全身心地投入并“拼命”热爱他的“工作”,宛若风华正茂的得意少年。那种苦和累可是年轻人也吃不了受不住的,一个老人却如铜铸铁打般伫立在高温酷暑中,完成了一桩又一桩交易,令人难以置信。
丰厚的收入使他充满对劳动和实现自身价值的快乐,在那个年代他完全称得上是个有钱人,竟舍不得花几角钱买点油条烧饼作午饭充饥。太阳落山时,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天的收获回到家,同我们一道喝稀饭吃咸菜,乐呵呵地分析市场行情,说着趣闻轶事,看不出他累不累。祖父勤奋敬业、乐观刚毅、敦厚俭朴的品德凸现出的,正是我们华夏民族沉淀了几千年的品格,也使我终生受益。
祖父每次进城赶集,无论多忙多累都会抽空去学校看我,这竟成了爷孙俩不变的约定。一向节俭,穿着陈衣旧裤,一分钱掰两半花的祖父对我格外大方,不是给些零花钱,就是买包副食装进我的书包;临走再三叮嘱要尊重老师,刻苦学习,同学有困难要主动帮助,从小学会积善积德,不要与人比吃比穿,要比成绩比做人,争取将来考上大学为家乡撑面子。他那苍老、虚腹而不时驻足回首的背影,年迈仍在奔波操劳的脚步,风雨中飘舞的破旧衣襟,身后游来荡去、如影随形的鞭子,时刻激励我发奋读书……在高中一本旧日记的扉页上,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风声,雨声,鞭击声,声声入耳;大事,小事,读书事,事事用心。
考上大学的那个寒假,祖父拉着我的手,在商店里做了件令营业员们汗颜的事情。一位相貌端正、腰板挺直却穿得像个老叫花子似的老头,拽着年青英俊、唇上无须、比他当年出道经商还大一岁的孙子,径直走向高档毛呢服装柜台,直呼营业员们小丫头,快拿件适合他孙子穿的毛大衣来试试。营业员们狐疑地看看他,瞧瞧脸红脖子粗的我,瞄瞄柜中的衣服,一动未动,担心老头犯头晕病弄脏了奢侈品可不好办。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别说营业员,连我也大吃一惊,怀疑他老糊涂了,赶紧从身体侧面向她们摆摆手,示意暂停。祖父悟出铆巧,笑了,将一沓十元面值共一百五十元人民币摊在柜面上问够不够。营业员们的脸躁红了,我的脸应该紫了。一件温暖华贵的雪花呢大衣套在我的身上,它的价格相当我大学一年的伙食费。出店时,祖父松开我的手,叫我走在前头,他跟后面,便以沿途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和他孙子内心深处无言的愧疚,并一个劲地赞叹:“漂亮,漂亮,暖和,暖和!”
鞭子是祖父穿越生命之旅的浮桥,鞭声是他命运交响曲的主调。我始终坚定不移地认为,我的祖父看上去普普通通,书上无名,史中无字,却是炎黄子孙中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优秀分子。
在祖父的鞭声沉寂了二十余个秋天的今日,在国庆节此起彼伏的礼炮声中,在深秋的夜幕已经降临、此文行将驻笔的时刻,我想对祖父说:“爷爷,我没有忘记你的教诲,在人生的旅途上做尽了善事,受够了委屈,用尽了心力。遗憾的是:工作没什么显著成绩;多次戒烟未果;离家远,不能常给你的墓室添土。不过,每年的清明,我雷打不动肯定是要去看你的。”
结尾我选择了你常讲的那句话:“手里只要有了鞭子,‘啪,啪’抽几下,马上我浑身都来精神!”
2007年10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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