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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八十年代之二:春萌诗社

2021-12-31叙事散文春江花月夜
每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是春萌诗社的学习日。早上,天灰蒙蒙亮,我和嫂子就挑着一担烟叶出了村。烟站设在10多里外的县城大桥头。卖烟的人特别多,排成长长的队。去晚了,就得排在老后面。在烟站门口等了3个多小时,终于把烟叶卖掉。村里的老队长年令大了……
  
  每一个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是春萌诗社的学习日。
  早上,天灰蒙蒙亮,我和嫂子就挑着一担烟叶出了村。烟站设在10多里外的县城大桥头。卖烟的人特别多,排成长长的队。去晚了,就得排在老后面。在烟站门口等了3个多小时,终于把烟叶卖掉。村里的老队长年令大了,烟站的大门一开,拥挤的人群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老队长栽倒了,脸上擦烂了一片子。我赶快扶起他,心里一阵难受。卖了烟,嫂子提着扁担、筐子回家了。我坐在洛河边,把脚上的黄泥巴、手上的烟油洗掉,然后向春萌诗社走去。   春萌诗社设在县城西南角寨子村下面的洛河滩,几间孤零零的土房子,原来是生产队的打麦场。麦场早已废弃了,留下一排土木结构的瓦房,破烂不堪。房子坐北向南,前面不远处是滚滚不息的洛河水,周围是茂密的庄稼,还有水溏,还有堤坝。三间土房子隔成灶房,住室和诗社成员活动室。没有电,没有讲台,只有二、三十条白茬凳子。大家围坐在一起,读诗品诗,切磋诗艺。
  社长李靖宇,笔名木林森,我尊称他为“李老师”,也有人称他“老木”。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高个子,黑,瘦,头顶光光。他是郊区附近的一个农民,从小爱好文学。据他自己说,身世很凄惨,少时父母双亡,年轻时因爱好文学而多次遭批斗,妻子贫病交加饿死,带着两个男孩子,又当爹又当娘,日子过的恓惶。改革开放的春风一吹,他立即和几个同好成立了“春萌诗社”。招兵买马,扩充会员,声势渐次充大。
  来诗社的人成份很芜杂。从年令上看,有四、五十岁的郊区老农,有三十来岁的城区少妇,也有十七八岁的中学生,从职业上看,有机关干部,有街上卖服装的个体户,有建筑工地上的小工,有在校的中小学生,更有社会上的无业游民,闲杂人员。几乎囊括了县城内外所有行业所有年令段的文化人。其中以年轻人为主。有大声朗诵的,有互相争执的,有唱歌的,有狂呼乱叫的。一个上午过去了,没有什么收获。
  我坐在那里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通过来诗社学习,真正提高写作水平,另一方面也希望结识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呼吸一下时代的新鲜空气。毕竟小山村太闭塞了。但这两样我都得不到。并且家里很忙,我推掉农活来这里听他们扯闲篇。于是第二次就不想来了。
  但李老师让我坚持。他说,入了社就要遵守社规,学习日有事要请假。并说,你的诗写得不错,下一期的春萌诗刊‘新星榜’就要登你的作品了,千万不能半途而废。他的劝说还是有一定约束力的,到了学习日这天,如果不去,就觉得对不起他。我就这样矛盾着,断断续续来着。有时迟到,有时早退,或者到这里应个卬,就和几个朋友到别处散心消遣去了。
  时间长了,我也认识了许多诗友,叶秋,夏冰、高山、幽兰、西贝,雪魂,寒星,风雅、石竹等。虽然都是春萌诗社的人,但也是十字街过队伍,一路一路的。身份,情趣,爱好都天地之差。诗友中,有象高山、石竹这样真心爱好诗歌的,也有许多附庸风雅者,更多是来这里打发无聊,发泄苦闷,渲泻忧伤的。但不管什么样的人来,木林森都一样欢迎。
  老木的标志性行头是,一辆邮局退下来的带有绿色邮包的二八自行车,一件无论冬夏不离身的蓝色中山装,中山装的胸前别着一枚“中华春萌诗社”的社徽。他逢人便说诗社的事,逢人便动员你加入他的诗社,而不管你爱不爱文学,懂不懂诗歌。甚至追着扯着让人家参加,有点死乞白赖。   我来这里,也是老木游说的结果。每十天半月来村里送一次信的邮递员何新,对他说,后村有个爱好文学的,他就不辞劳苦跑十多里山路,动员我加入诗社,并让我父母支持我写作。
  社长,副社长,名誉社长,顾问,主编,副主编,编委,委员、秘书长……一切都按着官场的套路排坐坐,很严格。除了每月一次的集中学习外,木林森还办春萌诗刊,元旦、国庆或者八一建军节时,和驻军或者中学联合举办诗歌朗诵会等活动。刻蜡纸,油印,举办活动时,经费主要靠化缘。木林森经常骑着那辆二八自行车,穿梭游走在县直各有关部门,游说让人家赞助。遇到爱好文学或心地软的县直或部门领导,就给他批个三百五百。遇到不喜欢这一套的领导,吃闭门羹是常有的事。开始是两个月一期,后来又三个月,半年。中途也停刊。没有钱的时候,老木把待出的诗稿整好放在枕边,等待时机。   杂志的封面是家乡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曹靖华先生的题词“月是故乡明”,屋里,迎门的墙上,卢氏书画界名人的字画夸张性铺满了半堵墙壁;四百多位诗社会员的寸照占居了东墙的半壁江山;书架上方,魏巍、藏克家、苏金伞、李清联等当代名家的题词用镜框精致地镶嵌着:木林森很重视这些,视若珍宝。每次都滔滔不绝地向人煊耀,谁谁谁又表扬了,谁谁谁又题字了。我觉得在这一点上,他比那些善搞形象工程的官员还在行。更善于“拉大旗做虎皮”。   老木喜欢的是那些老老实实、中规中矩听他话的人。但年轻人、富有才情的写诗的年轻人不吃他这一套,背地里称他为“梁山上的王伦”,有几个人还酝酿着要踢掉他,另立“中央”。木林森知道后很生气,他说要坚决剔除那些害群之马,维护诗社的纯洁性和统一性。几个捣乱的家伙离开春萌后,又自己成立了诗社,出了几期诗刊,水平都在春萌之上。但由于年轻人的狂热和不确定性,不多久就偃旗息鼓。有几个耐不住寂寞,又回到春萌诗社来。这让老木很得意。
  春萌诗社里,高山是真正的诗人。他的纵横交错的大脑和奇特怪异的思维,都是为诗歌而生的。他记忆力极好,能记下自己创作的每一首诗,不管在任何地方,见面都能滔滔不绝地向你背诵。他出口成章,随便一个历史事件,随便一件现实风物,或者一点酒后感想,他立马就能做出一首滔滔不绝如江河奔涌的诗章。真象韩寒所说,文思如尿崩,谁与我争峰。即使是现在,四十多岁的他,还是很能写诗。虽然每次都让你不知所云,每次都被他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集束式轰炸吓跑,躲之唯恐不及,但你不得不承认,他是写诗的种子,他的诗具有诗的特质和诗的味道。现从他的博客里随便拈来几首,就可以看出他的奇特,怪诞。    海子,请乘着一粒麦子回家   燕麦青青,泪花早已遁失。手持长矛的诗神
  为你持久护卫太阳照耀的袖口上浪花   一切呼啸嘎然而止。悬挂冰冷铁轨
  悬挂两耳生风浅吟低唱中逐渐黑暗睾丸
  让你淡出的脸,照亮天上人间
  根的蠕动   照亮德令哈三姐妹裙裾居住月亮。以及
  鸟用飞翅分割的春天,以及
  草原从此不再流泪的马
  而你身后叠涌中嚎叫的病句不断被你烈火文字焚化
  成为山海关胸花。成为长路,成为
  给梦装上的拉链   感谢黑暗,让你
  流血的伤口不再痛疼
  海子,我的含笑天堂却无语兄弟
  请乘着一粒麦子回家   查河湾你的永不分行诗的故园,春风不停   制造幸福   索性让痛苦离间痛苦,不必摔碎酒杯
  已经在酒中放大的事物出现琥珀
  出现最初惊艳
  憎恨新闻失真
  憎恨一地落叶的长裙有阴风怒吼,有万劫不复的诅语
  有死者生前的鼓舞,或拒之门外的理由
  西落的夕阳托不住黑暗印染千遍的重复咳嗽江山
  出嫁辛酸
  出嫁视野里的一切软弱,卑鄙   我们围炉取暖,埋葬叹息,幸福制造;
  话题里有从不生锈的枪。汗颜的政客。虫

  鸟。闭门思过痛哭的小人。还有布娃娃的欢笑   而羊一直啃着内心青草。
  蝉在脱壳,它们被指定穿越春秋
  穿越卑微的人性,准许在冬天翻身歌唱   修正主义,修正一切伤逝、悔恨,浮躁劣根;
  以及一切不得意   在一片空白中种植风景,迫切的呼吸里,随雪花里的梅
  从容绽放。一朵,一朵一朵,朵朵簇拥;此刻
  谁也不许写意,抑或抒情。马嘶响起间   手中的最后一张王牌,突然成为定军山的定或夺
  不是黑桃皇后,不是狡猾的老K。丑在不仇
  两个红着脸皮的大小魔鬼
  正在握手言和,试图拥抱   而今冬的第一场雪是中东霎时变的耀眼洁白,
   喜玛拉雅不再忧伤
   风中缺少哈达,缺少诗人的吟咏……   高山朗诵的表情很专注。他长发飞扬,目光如炬,脸上的肌肉痉挛,每一个纹理好象都拧着,在动。在诗的世界里,他痴狂与张扬,被诗友们称为“诗疯子”。然而在现实中,他却是一个精明的小商人,非常理性。高山卖过凉皮,做过药材种子生意,小日子过得挺不错。   经常和高山一起的还有一个外号叫“杀手”的诗人宋旋。长着一副“生痞子”的凶犯相,使你见了他不由得要躲,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当头给你一刀。宋旋的诗写得也很好,他朗诵时声音洪亮,目中无人。是有名的“诗狂”。
高山、宋旋还有付军,他们三个常在一起,诗风也相近。   我的好友幽兰是女诗人中写的最好的一个。她当时只有十七岁,高中毕业,脸红朴朴的,扎着两把小刷子,带着几分羞怯。小嘴咕嘟了几下,犹豫着上台朗诵她的处女作“我的祈祷”。幽兰本来应该考大学的,但因为她心仪的一位老师爱好诗歌,引诱她加入了春萌诗社,一切就此荒废。   她的所谓的老师,用他们扑朔迷离的思想,中西杂交的观念,只恋爱不结婚等理论勾引得几个女孩子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使她们的青春阴郁,学业荒废,一生坎坷曲折。这是后话。   正值青春妙令的幽兰写的诗却是忧伤的,绝望的,让人心疼:   窗外的风仍在诉说你的许诺
  在某一个城市的某一个夜晚的某一个角落
  华灯初上,月光迷朦
  轻轻地拉住你的手,我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真奇怪那条小溪为什么没有流到长江去
  今夜我只好静静地遥望天河
  星消隐,月也沉默
  坐在孤单的炉火旁,暖着幽微的炉火
  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远远近近
  什么地方驰过一列夜行火车
  真想如一阵风,猛然拉开门
  吹遍世界上每一个角落
  是这里已不再刮风   盯着苍白的墙上那个小小的黑洞
  是谁把钉子钉进去
  又拔出来,墙壁该是很疼很疼
  我该对谁说些什么,又能怎样说
  那支歌本来应该象一条欢畅的小溪从这里流过
  是谁让它象一支幽怨的风笛缠绵不绝
  人飘杳,风也沉默
  忆在那无人用过的杯子里浸成茶色
  远处传来静夜爆竹的寥落
  近处有佳节醇酒的芬芳飘过
  在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小屋里
  又想起那一个夜晚那一个城市的那一个角落
  幽兰还有许多诗可与当时那些风行一时的女诗人相媲美,什么翟永明,张烨,席小平。但不论是高山还是幽兰,还有许多基础、水平不错的春萌会员,都没有坚持到底或者一直在低层漂荡。因为春萌诗社本身并不具备引导向上的功能,他的发起者的水平、眼界都有限,又偏居一个小县城。一个距离省会遥远的小县城。虽然由于木林森孜孜不倦的张罗,春萌诗社的名气因为新闻报道而名播大半个中国,但真正熏陶出来的诗人却无。   春萌诗社存在于两代人的青春记忆中。最热闹的时候,几乎县城附近所有的青年都去过。我妹妹新晴去过,我表妹雪燕去过,我村里的女孩淑苹去过。她们的来,都是通过邮递员何新穿梭。并不是我带的。她们的来,木林森也一样欢迎。只要能壮大他的队伍,什么样的人他都欢迎。颇有些象江湖上说的,有钱出钱,无钱出人,来哄哄摊子也是好的。   除了人事的烦扰外,春萌诗社实在是个消闲散心的好去处。它距县城四、五里,周围是河流,庄稼,堤坝,幽静,寂寥,旷远。骑着自行车,沿着一条宽阔的石子路,在一排排钻天杨中穿行,悠悠荡荡就来到春萌诗社。院子没有围墙,春天桃花盛开,夏天荷叶田田,还有鸡,鸭,鱼儿静静游曳。一群人或几个人,一早一晚,相携在洛水边、长堤上,边转悠边清谈,或者坐在杨树林里,享受清幽的蝉鸣,或在玉米地边逮蚂蚱,都是意趣盎然的。一个人参加了诗社,总会吸引周围一群熟人朋友。没事了,一个会叫上另一个:“走,到春萌诗社去耍吧?”“走,去耍。”因此许多人都来这里“耍过”。   现在这里早已是一片黄金地带,被那些远见卓识者圈占,开辟成加工厂、养殖场,盖上高楼大厦。那三间土瓦房早已被夷为平地,不见踪迹了。呜呼,那一片寂寥旷远,野性诗意的野河滩啊!   春萌诗社,具体地说,木林森和官场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一方面他想依附官府,积极寻求经济上的支持和政治上的承认,另一方面,他又时不时和官场对抗或者抗衡一下。这种矛盾心理,就象宋江希望被朝廷招安的心理一样。   第一任县委书记史京品是师专毕业,具有浓郁的文人气质。他曾去过春萌诗社,按木林森的请求批过款,县长付志方也去过春萌诗社,还和会员们一起合影留念。木林森对他们很感激,逢人便说史书记好、付县长好。第二任县委书记范中胜喜欢文学,还和别人合作写书。他不但去过春萌诗社,还在墙上为木林森题了一首诗。木林森感激莫名,更是逢人便说好。他种的桃子熟了,还特意挑几个又大又红的送到县委办,让范书记品尝。待到第三任县委书记杜保钱时,本身就是一介武夫,根本瞧不起文人,对有神经质的木林森更是不愿理睬。木林森就很生气,就写讽刺诗。杜保钱买了一辆新车,老木就写“旧官不坐新官车”,杜保钱提拨人,老木就写 “万头猪场猪几何,猪官也能当副科”,杜保钱爱吃老鳖,木林森就写他“鳖骨能拾几大筐”,在自己的刊物上刊登或者口耳相传,到处臭派他。   更多的部门对春萌诗社的态度是若即若离,认为他“沾惹不得”。因为你第一次赞助了他,他说你好,第二次不赞助了,他就晒派你。每一个阶段,老木好象都要树立一个假想敌。见面就说某某某不好,官气十足了,不支持他了,把这人说的一无是处,直到把这人批倒批臭,再批下一个。
  我不愿去春萌诗社的另一个原因,也是不想听他讲诗社内部的是是非非,不愿听他总是说人的坏话。
  时间长了,名气大了,上面来了人,记者,作家或管文化的官,县宣传部或文联的人也会把来人引到春萌诗社去。久而久之,“春萌”就成了本县的一个标志,不时地可以幌一下,以代表本地民间文化的繁荣昌盛。而老木呢,更是乐意人家把他当幌子。来人赞一下,题个字,拍个照。啊喔哦,噫唔语,哦,不错,很好,坚持下去。拍拍屁股走了,老木就喜不自胜。下个学习日,就会不厌其烦地向你叙述,谁谁谁来参观了,表扬了,说了什么。
  木林森喜欢形式美比某些官员喜欢搞形象工程更过之犹甚。他最初的本意也许是为了诗歌,为了培养文学新人,但最后追求的却只是一个名一个壳。他的行动也引起一些会员的不满。有一次石竹当执行编委,在那一期春萌诗刊的扉页上写了两句话,左边是“相信诗的力量”,右边是“不要误人子弟”,木林森看了很不满意。他认为是讽刺他的,就撤销了石竹的编委职务。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诗人。最初创办春萌诗社的另外三个同仁――洛农、余洛、吴刚,由于老木的偏执一个个都离开了,或者虽然还在社里,但不大上心了。他们都有自己的营生。先后参加进来的有水平有头脑的会员们,在看清了老木的本来面目之后,也先后离开了。木林森就到学校去发展小朋友做会员。别人都有自己的营生,而木林森是专职社长,他编刊,组稿,扩充会员,东奔西走到处化缘,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思务农或者做工。诗社周围有大片的地,但都荒芜了。化缘来的钱,不足以维持诗社的正常运转和他自己的日常生活,日子就过的很恓惶。
  有一年快过春节了,但家里没有米,没有面,更没钱割肉了。最后还是诗社会员听说后,几个人拿来40斤面,送了两斤肉,勉强才过了一个年。   有一段时间,在春萌诗社学习日,他还要管会员们一顿午饭。虽然是很简单的饭,还是很快就难以为继了。不知道是因为管会员饭而弄得无米下锅了,还是本来就无米下锅。有的会员看他吃了上顿没下顿,就从家里给他拿菜,拿馍,拿面,还有人给他买鞋买衣服。但过日子毕竟是天长地久的事,别人的资助都是有限的。有一次快到开饭时间,他的大儿子拿着锄头要去锄地。他一把拉住他,“叫你做饭哩,上啥地呢?”儿子放下锄头,极不情愿地去为大伙做饭去了。为了自己的爱好,他牺牲了儿子的前程。大儿子三十岁了,还找不下媳妇,靠拉架子车维持生活,二儿子从小过继给亲戚,看着他没指望,干脆招到别人家里当上门女婿了。   有很长时间,木林森还频频向会员借钱。每次,他都是郑重其事地给人家打借条:“今借到春萌诗社会员某某某人民币多少多少元。木林森(章) 某年某月某日”,一百,二百不等。他总是说,下次有钱了,就还你。许多会员都无意中保存着这样的借条,但没有人指望他还。   老木也先后干过许多营生,养鸭,种桃,栽莲。这些看上去很美,但都不能维持他自己的生活。   每次去诗社,我都坐在角落里。我不大发言,但我观察。我觉得,我和他们不同。他们有的有工作,有生活的门路,有的住在县城,是市民。他们来春萌,属于温饱之后的闲情逸致、无病呻吟,而我,一个农村姑娘,没有工作,没有出路,处境不同,思想感情不同,没有共同语言。我的忧伤,他们不能理解,他们的轻浮,我也看不惯。并且家里人都那么忙,腾出时间让我来学习,我哪能心安理得和他们一样高谈阔论虚无飘渺呢?我追求的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提高,而不是虚名招贴。   在去春萌诗社三年之后,我认识了石竹。此前早已认识,但没有说过话。石竹也去春萌诗社,石竹去的时候总厮跟两个同伴。他们都是林场的。一个长着一张白乎乎的脸子,眼珠子很活。另一个,小个子,打扮的油光水滑,一身脂粉气。作为男人,过于白的脸子让我不喜欢,过于精致的打扮也让人生厌。相比这下,石竹显得很拙朴。每次来,石竹都是很认真地读诗,朗涌诗。那一次在工会朗诵,当他念道:“故乡,我的亲娘”一段时,竟热血上涌,喉头发紧,几近要晕倒。从此我看出他是个认真的人,不象他们,是来玩的,或者来猎奇的。他还很认真地为刊物编稿,尽编委的责任。有几次,我用眼角的余光睄了他一下,在心里想,虽然是瘦,但还有一丝耐看之处。   石竹和谁都合得来,他给李青写诗评,给高山写诗评,还给我表妹写的“两只小鸡”写评论。他在很认真地读了我的所有诗作后,又很认真地给我写了一篇长篇诗评:“唯有果实是不朽的”。原来他注意我久了。通过木林森的穿针引线,又两年后,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了。虽然这过程很漫长。   结婚后连续几个春节,我们都备一份礼去看木林森。他的日子还是那样,黑黢黢的厨房几近要倒,生锈的大铁锅里搁着几块冰冷的馍,依然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个不擅长家务的男人戳煤捣灶的窘迫可以想知。每次见面,他还是滔滔不绝地说,又发展了多少会员,又成立了多少分社,或者给你背他写的新诗“儿时的星星”,还有什么“指甲草”“蒲公英”,给你看他拍的照片,新会员的照片。他总是狂热而亢奋,神经质的脸上闪着执扭的光,毫不顾忌别人的情绪和感受。    我曾经非常认真地对他说,“李老师,好好找一个老伴,把你的生活照料一下。以后慢慢年纪大了,没人照顾也不是个戏。生活有着落了,然后再说诗也不迟。”但他根本听不进。在诗社里,也曾出现过两三个女主人的身影,她们也准备真心实意和他过光景。但他不是嫌人家没有文化,或者不支持他的事业,就是这些女人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看着他不靠谱,自动跑了。总之是他一直没有老伴,一直过着凄惨的生活。用凄惨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以后我们还经常去。但和木林森交流已很困难。他越来越痴迷,越来越偏执自信。他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别人插言的机会,而且全然不顾别人的心情,只是自顾自地说。让听的人心里上火,希望赶快走掉。再一次来看他,还是这样。
  九十年代的某一天,木林森带着一个会员来到我所工作的乡镇,希望乡里能给他赞助一些钱,隐约记得这次是为了出一本“纪念曹靖华先生诞辰百年”的诗集,还有铸什么铜质纪念章什么的。我非常不好意思地给他说明情况,乡里很困难,我自己又不当家云云。然后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这顿饭和招待上级来人检查参观相比,规格和档次都低多了。我自己心里很有愧。但老木还是很感谢,连声说,还是咱们的老会员啊,又是酒又是菜。
望着老人远去的削瘦身材,我的心一阵难受。   一个人不论你为了什么崇高的目的,只要向人乞讨,腰总是弯着的,表情总是讪讪的。他自己没有经济来源,生活都成问题,还不遗余力的搞“文化事业”。周围农民,对他的评价是“倒崽鬼坯子,不正干。”   由于他的名声很大,一些领导就提议他当上了县政协委员。别人当政协委员是点缀,是锦上添花。而他当政协委员,是扶危解难,是实指望这吃饭呢。而最后又确实是这“政协委员”的头衔帮了他。他当上政协委员之后,每天忙于参政议政,忙于文化事业,我们就更少见面了。   木林森死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从县里通讯员的文章里得知的。据说他死的很惨,营养不良,病饿交加,几个会员到县里各部门要了些钱,草草把他埋葬。
  他死和时候只有69岁。   中国有为逝者讳的优良传统,按说一个人死了,就不该说他的不是了,应该一片声地说好。但有两个人在我的记忆中,死前死后我对他的看法一点没有改变。木林森就是其中之一。   我想,他二十多年来孜孜以求的不过是一个名分,一个形式,他守着这个就好象有了生存的价值,有了向上级官方争取的筹码。我想如果他好好劳动,置一份业,生活温饱,妻子幸福,也许贡献比办诗社更大。   但我和一位诗友探讨木林森时,诗友却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你不能说这种活法有价值,那种活法没价值。有没有意义、有没有价值要让人家自己说。自己觉得有意义,就是有意义。自己觉得有价值,就是有价值。   也许诗友是对的。但我总是记起鲁迅先生的一句话:人必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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