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你看那白发的娘啊
2021-12-31抒情散文南来之风
娘嫁给父亲那年19岁,小父亲10岁。娘是被父亲的姑姑也是娘的妗子领着从河南郑州的乡下来和父亲成亲的。父亲已先期数年随爷爷奶奶来到这里,并在一家纺纱厂做工。娘是富家千金,由于家庭成份的缘故,姥爷姥姥只好听从家人的意见,找个成份好的过日子,于是……
娘嫁给父亲那年19岁,小父亲10岁。
娘是被父亲的姑姑也是娘的妗子领着从河南郑州的乡下来和父亲成亲的。父亲已先期数年随爷爷奶奶来到这里,并在一家纺纱厂做工。
娘是富家千金,由于家庭成份的缘故,姥爷姥姥只好听从家人的意见,找个成份好的过日子,于是有了那次千里落户之行。
听娘说过,当初刚加入了共产党的父亲,一心听党话跟党走,并不满意这门婚事,但经不住他姑姑的劝说,加之娘温柔漂亮,况且父亲也年龄不小,于是应允了。
嫁给父亲,娘就开始了另一种人生。娘什么都不会干,但成婚后要照顾一家六口人的生活,什么都要学着干。学的时候没少挨奶奶的训斥。据说几年后,他们抱着刚会走路的姐回老家时,姥爷姥姥竟半天没认出娘来,他们看娘粗糙的手和一身不合体的衣服,就知道了娘的生活处境了。姥姥抱着娘大哭一场。娘却安慰姥姥,说能吃饱穿暖比什么都好。
父亲在姥爷面前不敢抬头,觉得娘跟了他日子过得并不光鲜。姥爷知理的说,只要两口子不吵嘴打架的,日子慢慢总会好起来的。
娘和父亲离开时,姥爷送他们一摞的钱和一摞的布。
次年,娘被父亲的纱厂招走,做了纺织女工。同年奶奶病逝,姑姑和叔叔们回了老家,留下爷爷和他们住。
三年自然灾害刚过,我来到世上。吃了娘一年的奶,就被姥姥接到了老家,一去就是六年,直到上学的年龄。记得在姥姥身边的日子,总是依偎在姥姥的怀里想娘。有一次姥姥跟我开玩笑,说哪一天你把天上的星星数完了,娘就该来接你了。没有学过多少数字,每次数不到几颗就数不下去了,或者倒在姥姥的怀里睡着了。
记得很清有一次,从梦里醒来,问姥姥:娘死时,我几岁啊?姥姥一脸惊慌,说咋想到了死。那天是二妗子生第二个小孩的日子,姥姥没睡,给她准备吃的东西。对死的概念,从哪儿开始。
七岁时,穿了姥姥做的一身新衣回到娘的身边,娘笑逐颜开地上下打量,还往我手里塞糖果和饼干。我抓过塞进衣袋,就往姥姥怀里钻。娘摸我的头,说,这孩子,认生了。
在我走后的几年里,相继有了妹和弟,姥姥送回我,又把妹接走了。
我对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陌生,在老家都管母亲叫娘,在这儿要叫妈,虽然听起来很洋气,却叫不出。为此没少挨父亲的训斥。
父亲脾气不好,又有严重的重男轻女思想,所以因我的固执,没少挨他的打。娘也是,她吵我还嘴的时候,也会打我。
那时我家居住的是二层木制小楼,在受委屈的夜里,常常趴在二楼的窗口看天上的星星流泪,想远方的姥姥姥爷和舅舅们对我的好。
一直在心里想和他们斗争,斗不过,就渴望有一天逃离这个家。
娘45岁病退时,我刚高中毕业,最有希望接班的是我。但娘拿回了招工表却让妹填了。看妹一笔一划地填表,我鼻子就发酸。娘却说小妹老实,我聪明,总会找到工作的。我对她的夸奖一点骄傲不起来,却怀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因此才会遭受这样的冷落,离家的渴望就更强烈。
终于在娘当年出嫁的年龄,我趾高气扬地打了行李,到离家很远的另一家纺织厂做工。
临行的前夜,我和娘都有点伤感。我为这个家难以立足而迫不得已的背井离乡,娘为我对她态度的无法调和甚至硝烟再起。父亲带着恳求的口吻劝我给娘道个歉,我不依。父亲就说,你妈为你很难过,小时候你一人在乡下,现在你又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她于心不忍。父亲的话,让我更加的伤感,有点赌气地来到娘的屋子,娘正弯着腰缝我的远行被子。听到我的脚步,手里的针就停下了,捏针的手被水打湿。
一个人在娘的视线外孤独地生活着,快乐过后便是无法抗拒的失落和忧郁。
很多人都说,再刚强的女人,坐上花轿的那一刻,都逃不出别离伤痛的一劫。我不信。但当朋友和同学簇拥着我和父母道别的时候,看见娘的眼神,还没开口,就已泣不成声。娘不看我,挥着手催我上车:走吧走吧。
坐在车上,往后看,父亲和娘一高一低并肩站着,望着车的方向。想到今后无数的日子,我将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不再只属于他们,不觉心里泪流成河。
结了婚,一心经营自己的小家,难得回家,和娘的沟通很少。有了女儿,再累再苦也坚决不让他人照管,怕情感的隔膜再度重复。
几年过去,对妈的称呼已很淡漠,不敢看亲情浓厚的镜头或文字,目光一旦触及,就会潜然泪下,像被娘遗弃了。我脆弱的心里经不住这种情感的磨难。
日子平淡地过着。也仅仅在我离开的五年时间,妹出嫁,弟到北京上学。
有时会想娘,一直为儿女忙碌不停的娘啊,会不会在我们飞走后很孤独。
一次出差途经娘所在的市,身不由已的买了东西往家的方向走。是娘开的门,见了我,很惊讶,往我的身后看。我说出差路过。
娘给我倒水,拿出还没启封的“碧螺春”沏上,又摆上花生、糖果之类。娘的客气让我有点尴尬,我说不用这样忙的,你快歇着。父亲说,你妈闲不住,经常还给人家替班呢,替一个班才5块钱。我吃惊,说50多的人了,身体要紧,累病了咋办?父亲向我抱怨说娘不听,一次下了班,突然流开了鼻血,用了一沓卫生纸都止不住,人都休克了,是邻居帮助送到医院。还不让告诉你们。
心里酸了一下,眼睛就盯着娘的手看。娘背到身后赶紧说,没事没事,一点事都没有呢。看娘,娘在笑,娘笑的时候,似乎花白的头发也跟着荡漾。
娘转身到厨房要和面包饺子,说有现成的肉。我制止了。说单位的车就在楼下,看看你们就走。娘端着面盆,张开着嘴,却没有说出话。我像是逃了出来。下到底层,才听到三楼关门的声音,就像一声很长的叹息。
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向我告状,说娘还在替人家上班,虽说已经涨到一个班10块钱了,但他担心娘的身体会吃不消。我要娘接电话。娘说,年轻人事多,找上门来说了一筐的好话,不去有点不好意思。我知道这不是理由。此时弟已大学毕业到了国外,每年会有一些汇款来,加上退休金,也应该够用吧。父亲说,是啊,生活不用担心的,你妈却总牵挂老家的人,老家盖房,孩子结婚,你妈都要往家寄钱的,你小舅盖房,你妈一次寄了六千呢。
这么多啊。其实我小舅并不缺钱,我小舅在村上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我想娘是想还债,替我。我在乡下的日子,小舅最疼我。
听着心里就难过,劝了娘几句,娘答应的很好,听出她的声音散落着兴奋。
那年娘六十五生日,除了弟,我们都回去了。看娘,已衰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却满面春风,不要我们动手,要展示她的厨艺。我们便陪父亲谈笑。娘很快做了满满一桌菜,很得意地要我们品尝。我们端着酒要敬她,孩子们也对姥姥说了祝姥姥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之类的话。父亲却神色庄重地对我们姐妹说,你们每人给你妈磕个头吧。我们不解地互相对望。父亲说,你妈跟了我四十多年了,没有过过好日子。你妈是个大千金啊,来到这里才学会缝补浆洗,第一次做饭端锅把腿烫着了,现在疤还在。人家退休都享福呢,你妈闲不住。前几天和一群老太太背了旧衣服要去山里卖,一件几块钱。我没同意,我说你不怕人家议论说孩子们不孝顺,你就去。你妈才不去了。咱不是过不去,你弟寄的钱她一文不动。你妈跟了我真的是受屈了。父亲有点动容。
娘红了脸说,孩子们都不容易,我现在还能动,想有点钱以后有事不麻烦你们。娘说完就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不吭声。
想娘当年跟着姑奶奶千里迢迢和一贫如洗的父亲成婚;想娘下了班在灯下一针一针为我们缝四季的衣服;想娘无论是做的还是买的好吃的,总是分给我们,自己却说吃不惯;想娘在我们各自成家后精心照顾多病的父亲,对我们却说你爸好得很呐,能吃能喝的,不用操心;想娘戴着花镜给我们每家每人都不厌其烦地做了冬夏的拖鞋,说穿着比买得舒服;想娘一把年纪了,还为了减轻儿女的负担,去厂里给人家做工,一天挣区区几块钱。娘啊,你前生欠了这个家什么,让你像砣螺一样停不下来,对我,一段无法给予的童年记忆,真的让你不能释怀?娘可以寿比南山,但娘却不会福如东海。
“娘!”我已泣不成声,跪在娘的脚下。这是我存在心里很久的称呼啊。
娘弯腰扶我,却有泪滴在我的脸上。娘掩饰地说,唉呀,你咋这么爱哭!
2007.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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