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体验(四):路
2021-12-31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我和杨忠喝过酒,而且不止一回两回,在乡街饭馆里,或者他的房间里。大部分时候,我醉得不省人事,他扶我回到乡政府。我跌跌撞撞,他默默不言,把清冷或者闷热的深夜燃烧成一片沉寂的灰烬。我睁开迷蒙的眼,路在脚下摇曳出弯弯扭扭的幽白的暗光来。杨忠……
关瑞
我和杨忠喝过酒,而且不止一回两回,在乡街饭馆里,或者他的房间里。大部分时候,我醉得不省人事,他扶我回到乡政府。我跌跌撞撞,他默默不言,把清冷或者闷热的深夜燃烧成一片沉寂的灰烬。我睁开迷蒙的眼,路在脚下摇曳出弯弯扭扭的幽白的暗光来。
杨忠是乡上道班的头,手底下管着三个职工和十几条通村公路,还有一台威猛的压路机。道班在乡政府大院以外,独门独户,清而不静。院子里长着两棵梨树和一些没过膝盖的荒草。我刚去的那年春天,梨树正在素净的天空下开着白色的花朵,振翅的飞虫和我的目光一起落上去,清淡的香气顿时飘满整个院子。那些草,在密密匝匝的荒芜里发着新芽,像内心深处的愿望,被在此短暂停留的暖阳和微风轻轻晃动。杨忠的头发,和去年的草一样荒芜着,没有新芽生出,在梨花下干枯着,稀薄着。我还没有靠近,就深深陷入了他脸上的一条条深沟纵壑,像我来时经过的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渐渐清晰地看见,那些尘土飞扬、颠簸荡漾的路,不仅仅坎坷在他的脸上,还在他的脖颈上,手掌上。那些一触目就惊心不已的褶皱,那些红里透黑粗糙干硬的皮肤,从春天开始,奔波在全乡所有的路上,直到秋叶飘零,白霜洒满树木和农庄。
夏天来了。早到的春风终于慢腾腾地离去。玉米小麦和棉花种子陆续撒进地里。杨忠开始忙活起来,先是跑县上要钱,然后跑乡上要人。最后,一个热浪扑面而来的早上,他上路了。路很长,沿着红旗渠,像一根腐朽的棉线,颤颤巍巍地串起沿途的村庄。我多次走过这条路,十几年前铺的油面已经被岁月和风一起砸烂,撬裂,搬走,留在路上的,是干裂的伤痕,错落无致,深浅不一。杨忠说,今年的任务很重,要把这条路重新填平填实,造面铺油,等于是重修一条路——这是全乡最后一条老路了。说这话的时候,一辆拉沙的卡车呼啸经过,尘土顿时飞起来,激情久久无法平息。
所有的人都在路上。男人挽起袖子,抡锨舞镐。女人裹着头巾,分拣石块。在十几公里长的路上,他们是一群栖落在两旁的快乐的乌鸦,把荒芜填埋,把平坦踩实,把一滴滴从心里渗出的水抛洒。炎热更加炎热,无处不在的火焰熨烫每一张焦炭般的脸。盛满沥青的油锅,翻滚着黑色的热浪,一浪一浪扑向天空。日头愈加火热,愈加通红。某一个瞬间,它裂成满天的碎瓦片,坠落,朝着路和路上的人们狠狠砸下。唯一没有受伤的是压路机,它被杨忠的手下轰隆隆开动,它被杨忠手里的旗子决定着方向。它是一头忠实的牛,要在荒芜和废墟之上走出一条像样的路来。有几次,我跟在它的后面,沙石和黄土在脚下如驯服的野马,坚实,并且厚道,如杨忠那双熬红的眼。在近十公里长的路上,他不停地在风沙里湮没,又在烈日下显影。
休息的时候,我们跳下一丈深的干涸的红旗渠里躲避芒刺一样的阳光。没有水喝,就抽烟。我递给杨忠一棵香烟,他没有接,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莫合烟袋和铜制的烟锅。他说,香烟没味,这个才过瘾。他点着抽起来,闻着很呛,淡充满诱惑。他教我用他事先裁好的旧报纸条卷了一根,点燃,吸一口,比阳光更烈的火冲进胸膛,浑身开始燃烧。他哈哈大笑,两排黄牙暴露无遗。他说,等把这条路修好了,也就该退休了。他的女儿在县医院当护士,他秋后准备到女儿家帮着带外孙。“这活干了整整三十年,在八九个乡修过路,现在干不动了”,斜躺在渠坡上,杨忠有些疲惫,有些恍惚,像要沉沉地睡去。烟锅耷拉下来,一股淡淡的烟从渠底升上来,被光芒吹散,被热浪消融,在充满沥青和尘埃味道的路上。
在没有雨的日子里,蓬头垢面的树被阳光改变了最初的方向,一律向背阴处弯着。人也弯着,朝向脚下的路。我明白,那不是被迫,而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和努力。
油路一段一段往前延伸,黑色的光亮照耀前方,沿途的村庄喜气洋洋。竣工的那天,乡上组织了锣鼓队和秧歌队,从乡政府出发,一路高歌,一路欢舞。我和杨忠跟在队伍的后面,第一次步行走完了这条近十公里长的新修的路。茫茫尘土偃旗息鼓,深沟浅坑消失殆尽。我们走在宽敞平整的柏油路上,杨忠内心的喜悦如蒸腾的热浪,拥裹着我。在路的尽头,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总算完了”。我们在村上喝酒,吃肉。那天,杨忠喝多了,满当当的话从肚子里喷涌而出,但是没有一句跟路有关——说的全是他的童年就死了娘的女儿和正在幼儿园上大班的外孙。他们羡慕他有个城里的女儿,羡慕他们为他构筑的那个退休后到城里享清福的梦想。等村上帮忙做饭的女人们把羊肉面片晃晃荡荡端上来的时候,杨忠已经烂醉如泥,窝在破旧的沙发里沉沉睡去。我看见一滴混浊的泪珠,挂在他的眼角,久久不肯干去。村上的主任,喝干杯底的酒,抹抹嘴说,老杨不容易,老伴死得早,这沙窝窝里的路又不好修,不容易啊——让他多睡一会吧,他太累了。
老杨真的太累了。秋天还挂在树上,他就倒了。先是吃不下饭,胃常常在半夜里把他疼醒。女儿陪她去县医院检查,说是胃炎,开了些药,不但没有好转,而且疼痛更加剧烈。又送到市医院,检查结果是晚期胃癌。女儿哭晕了,在过道里瘫下去。杨忠心知肚明,坚决要回家。拗不过,女儿接他到城里的家住。期间,他回过一次乡里的道班,梨树依旧,哀草依旧,压路机的履带上泥土依旧。我去看他,他高兴得像个孩子,握住我的手,说着我们俩的往事,往事里尽是漫长的坎坷的路。他的手更加干瘦,手背上的青筋和褶皱更加明显,像他修过的路,泛着沥青的幽幽的黑色光芒。他端起烟锅,仍旧抽着呛人的莫合烟,没有再让我,说年轻人不要抽这东西,肺子受不了。 “过几年我还要来,看看这里的路”,他说,“我给他们说过,要像对自己的娃儿一样,记着要年年养路护路,别怕辛苦,男人家累些苦些没啥,路好了,出门干个啥都方便”。
后来,他又回到了女儿那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那年的冬天很冷,从冬至开始,一场雪飘飘洒洒落了五天。杨忠没有度过那个冬天,也没有看见那场罕见的大雪。雪覆盖了世界,包括那条崭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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