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羊伴云入梦来

脑海中，总有这样一幅画面：一个裸身的乡间孩童，站山坡的最顶上，仰望远山初出的朝阳——他的目光，纯澈而深邃；他的身影，弱小而伟岸。

——他的身边，有一群认真吃草的青羊。

心底里，总有这样一段问答——问：你长大了干什么？答：放羊；问：放羊干什么？答：卖钱；问：卖钱干什么？答：娶媳妇；问：娶媳妇干什么？答：生娃；问：生娃干什么？答：长大了放羊......

——我的童年，也许曾和某个喜欢逗小孩子玩的叔叔伯伯，有过这样简洁的对白。

奔四这个年岁在乡村长大的男人，基本上都有过放羊的经历；最起码，也曾有极不情愿地和村里年龄相仿的丫头们一起，背着背篓或者筐子，到村外地头上或者河沿，忧伤地给家里养的饥饿的羊薅草的过往。

老家曾养过好几群羊——所谓群，其实并没有太多，最多的时候也不到二十只。

羊圈在院子的西墙下，只是有个草棚，外面用石头围上一圈，高度到最能蹦跳的那只羊也窜不出来就好。

放羊这件小事情，其实也是需要见习实习的。

我在自己独立率领一群自家的羊到坡地里去放之前，是跟着大伯家的六哥实习的。

跟着六哥，我学会了把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唬得大伯家的羊东奔西跑乱了阵脚；我见到了他家那只桀骜不驯的公羊，有一天使性子，拧着头拉着六哥在地里疯跑不肯停下来，最后被其他放羊的小伙伴们一块堵住，让六哥打得服服帖帖。

应该是十岁之后的某个夏天，父亲放牛的时候，让我撵着家里养的那五六只青山羊，跟他一起去村北的坡地里去。

——从此，我开始了自己真正的牧羊生涯。

放学后，我通常面临两个选择：第一，自己去放羊；第二，和丫头们一块儿去薅草。

我觉得一个男子汉跟一群比我大和比我小的丫头一起去薅草是很丢人的事情。因此，我一般选择自己去放羊。

刚开始放羊的时候，心里其实是很没底的。有时担心羊群放散了丢了羊回家挨打；有时担心找不到水草丰美之地羊儿们到天黑还吃不饱；有时担心自家那只公羊倘若使性子自己到底能不能制服它。

还好，所有担心的事情都没有真的发生，或者将要发生的时候，被我及时遏制住了——它们散得远了，我就吆喝它们往一块去；那两只调皮的小羊练习顶角不好好吃草，也被我批评过；公羊一直很有王者风范，风格很稳健，未曾拖着我狂奔过。

撵着羊回到家，母亲倘若做好了饭便吃饭，倘若没做好便写作业。顺道向她炫耀一下自己放的羊儿们吃得多么饱。

猫三狗四，猪五羊六——这说的是这些牲灵们孕育小牲灵的时间。在乡村，谁家的牲灵下崽，基本上和家里添丁差不多喜庆。那些牲灵就是乡亲们的存钱罐和银行——平时辛辛苦苦喂养它们，长大了可以卖一把整钱，生了小牲灵相当于生出了“利息”。

家里的那几群羊，去了来，来了去，来来去去变成了老家房子上的木头和红瓦、水泥和石子，变成了我和姐姐的书包和书本，变成了我的飞鸽牌自行车，变成了我去外地求学的学费和盘缠......

那个裸身站在乡间山坡上放羊的孩童，也许就是我；那个回答长大了放羊卖钱娶媳妇生娃娃长大了放羊的孩子，其实应该真的就是我。

站在四十岁的门口，和同龄的中青年，在夕阳下叮叮当当作响的单位通勤车上，知耻近乎勇地谈论理想。

村上春树先生倘若听见，不知道，他会不会问一句：当你们谈理想时，你们谈些什么？

我将以极省俭的话语告诉他，我谈的理想是：放羊。

斜阳一瞬间便消逝不见。

孩子写罢作业吃过饭洗刷完躺在床上告诉我睡不着。

我便告诉她那个古老的数羊催眠法。

女儿轻声细语地念叨起来：

一只羊。

两只羊。

三只羊......

恍惚间，青羊伴云入梦来……
[ 本帖最后由 庄生小乔 于 2013-10-4 12:58 编辑 ] 伴云, 牧羊, 青羊, 娶媳妇, 生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