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命运设限

　　我们将强加给我们的决定当作一种事实自始至终地生活于其中，而不是生活在我们自己的（相对的）自由所带来的必然性中，我便称之为无命运。
　　　　　　　　　　　　　　　　——（匈牙利）凯尔泰斯·伊姆雷

　　西方哲学有性格即命运之说。似乎西方人总是有着主体地位的，所以会有这样重视性格的结论。中国社会的现代文化启蒙要滞后一些，封建文化的余烬时不时死灰复燃，或者竟从死灰爆发为焰火的地位。“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女方方面面的禁忌，扭曲了许多人的性格。

　　性格即命运。这命运，应当是排除了外在环境的因素，是个性、自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比如《红楼梦》里的贞烈之女尤三姐，她的个性光辉就强过了姐姐尤二姐。对于个性独立、人格完整的强烈要求，使她选择了极端的方式证明自己。

　　文学作品中，除了性格悲剧，还有多种悲剧。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时代的悲剧。时代赋予人们大众的文明，也会赋予他们驯服的精神。所有的生与死，都要面对同样的问题，那就是生存和情感。我关注所有关于命运的论述，是因为我在思考自己的命运，思考人类整体的命运。

　　命运是人生不可抗拒的东西，它的神秘力量使人敬畏，使人在现实的一次次挫伤中，低下高贵的头颅。低下头来，是一个姿态。对于命运，你有什么好说的呢？但是生而为人的信念，却用身边的鲜活事例告诉你，命运永远不会停止打击，不会停止考验，命运是造就强者，践踏弱者的，你必须昂起头来，给命运迎头一击，以牙还牙，赢得自己作为人的尊严。

　　在命运的悬崖边上，生长着希望这棵绿叶树。希望，在我看来只是一朵梦想之花。一位诗人曾经斥之为娼妇，因为希望这个娼妇会给任何人送去亲吻。但在命运的悲凉之雾中，我只要不失一个人的生命力，我就会努力张望这美艳的娼妇。她是生命拐弯处的一个诱惑，否则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拯救我？

　　我很清楚自己的命运。如果不能相信娼妇温情的谎言，不能像一个乐观者那样单纯盲目，那么我就只能放弃自我，深陷于命运的沼泽里，沉迷于世俗的光荣、甜蜜与满足。命运是一个骗局，或者是一场危机，我就是一只在温水里渐渐麻木的蛙啊。

　　“即使你不相信希望，也不可以陷入绝望。在命运的拨弄之下，你可以随波逐流，命运这样的东西，就是为随波逐流者创造出来的。”

　　而我不能随波逐流。我要成为自己的上帝，像黑塞说的那样。我把命运已知的部分，放在过去，我将清醒地翻动旧日的田垄，搜寻我未来的道路。握住一把金光闪闪的犁铧——这是我开创未来最有力的武器。我的感觉建立在无限的未来之中，手指肚捏住笔杆的种种真实触摸，种种细腻柔情，从指尖升上来，一直到达我的头脑，形成我头脑里最高点的眩晕。

　　看看人类文明史上的大事件，我会接受无命运的人生。此时，我坐在秋雨里，臆想着自己已经摒弃了命运的赐予。我平静地写道：秋雨淅淅沥沥，压不住十里桂堤的甜香。我生在一个命中注定的时代，却坐在一个无命运的人生里，这是我的骄傲和软弱。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听着冷雨打在雨篷上，就这样，一个人消磨我的心灵时光。然而却不料，就是我的闲暇，我的心灵时光，也是时代的赐予，想到这里，我真的看到了一个无命运的人生。

　　无命运的人生，是一种新鲜的提法，是一位描述过集中营生活的作者提出来的。它简直是一道明亮的闪电，解除了我对于命运的疑惑。无命运，就是集体的命运或者时代的命运；无命运的人生，就是无法选择（或者放弃选择）命运的人生，就是不自由、无意志的人生。如果我接受了无命运的人生，那么还有什么理由表达对于命运的怨怼呢？诗人说，他生活在一个胡桃壳里，也把自己当作一个君王。这诚然是一种强者的世界观。反之，生在一个时代的澡堂里，你想摒弃一切细菌的侵染，那就只能是一个弱者的世界观罢。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座脆弱的孤岛，也并不是毫无来由的。

　　好啊，我接受无命运的人生，同时努力增强个人对于命运的控制力。我只生活在属于我的时代。可是，我在这个时代只是一粒无处安放的尘埃。这是我的真实感觉，我看到命运的无限度之手。不是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完美，只是这个世界沾惹上了我这粒不安份的尘埃罢。我忽然有了一点心平气和的感觉，我对于这个世界的期待原来是如此之深切，青年时代的所有热血，都是为世界的完美而沸腾的。我原来拥有的是一颗多么珍贵的心灵啊，像一粒太阳下的水晶石。我一直期待的是自身的完美。

　　一颗对世界有着热望的心，不自欺，敢抗争，最终往往也落入悲惨的命运。然而他在抗争的过程中，已经成就了自身人格的峥嵘和精神的高尚。即使我对于蝉的命运心知肚明，我也不会虚度自己的歌唱岁月。结局并非命运：人的结局没有差异，而命运却尽显风流。

　　也许清醒地抗争的性格，带给我的所有生命痛苦，就可以解释我的命运了。人的一生，就像俄底浦斯的清醒和伟大，在命运面前你不能坐以待毙。在人生终局的那一天，我回顾的将不再是我的苦难，而是生命中那些重要的选择。命运的判词是上帝写就的，他早已经把你作为一个人的生命意志和生活道路，翔实地记录在你道路两边的墙壁上。当然，你完全可以推倒这堵墙，一跃而起。
　　　　　　　　　　　　　　　　　　　　　　　　（２０１３，９.７）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3-9-27 21:3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