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干表哥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14 编辑 <br /><br />干表哥
　　村里有个风俗叫“拴干爸”。儿子生下来，满月或周岁那天，村邻们用一撮儿红绒线作了“锁子”挂在婴儿的脖子上，便成了这婴儿的干爸。也有“碰干爸”的。也在满月或周岁那天。喜庆筵席一开，月婆子将婴儿抱出门去，第一个碰上的人，根据父辈们的辈分，便成了这孩儿的干爸或干爷。尽管这干爸或干爷是碰下的，拴锁子的程序却不能丢。那时候农村人都系着羊毛线编织的裤带，情急之中，这人便要解下裤带充“锁子”，挂在婴儿脖子上，然后跟了月婆子进去吃酒。
　　干亲是有继承性的。一旦一代成了干亲，便会绵延数代甚至数十代。
　　不知从哪代起，也不知通过何种途径，我们家和他家成了干亲。我爸把他爷叫干爸，我把他爸叫干爸，我儿子把他叫干爸。他爸把我爷叫干爸，他把我爸叫干爸，他儿子把我叫干爸。
　　我们两家关系很好的，尤其是父辈们。我的父亲年老体弱，他的父亲身强体壮。那些年，生产队里分了粮食，总是干爸用架子车送到我家来，一直装进粮囤里才肯回去。我们都在深沟里挑水吃。我父亲病了，我家的用水就由干爸挑。我们两家不管遇到什么事，两位老人总要坐在一起头碰着头吧哒着旱烟锅子唠嗑半天。每年除夕，两位老人总是先坐在一起，对饮上几杯烧酒，说上半夜私房话才肯回家过年。两家做了什么好吃的，总要互相端来送去。过年时，一家杀了猪，总会送给另一家好些猪肉和灌肠。记得有一年，我家杀了猪，母亲让我将一大碗猪肉和灌肠送到干爸家去，我双手抱着大碗，刚走出大门，一只老鹰飞落下来，抓走了碗中的东西，大碗落地，打碎了，我的手也被抓破了。我哭了老半天。
　　我没见过我的干爷。我只见过干奶奶。干奶奶个儿很高，很瘦。那些年每年都和母亲在一块地里看守队里的玉米。每天早晨，天黑乎乎的，干奶奶就在我家崖背上喊母亲，天很黑了才回来。两人走在一起，说说笑笑，根本不像两个辈分上的人，却很像姊妹俩。
　　他是我的干哥。姓刘。大我一岁。我们的名字也连着。我叫兴义，他叫军义。后来，我儿子叫文峰、振峰，他儿子叫金峰、玉峰。
　　他是我的表哥。她的母亲是我父亲的表妹，我舅爷的女儿。我管她叫姑姑。姑姑和干爸的婚事，我父亲是介绍人。我小的时候，姑姑经常和干爸闹矛盾。闹过之后，姑姑就到我家崖背上来哭着找我父亲：“哥，哥，你管管我家的事……”。父亲便去了。去了之后多数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军义是干表哥的大名。小时候同伙们给他起了绰号叫“葫芦头”，是根据他的头相给起的。我们这儿是把冬瓜叫葫芦的。他的头相像冬瓜。长长的，扁扁的，窄窄的，尖尖的。他的眼睛很深，发怒时常常瞪得很大，铜铃般的。小时候，他常掉鼻涕，很浓很黄的那种。所以同伙们又将葫芦头叫成了“葫芦鼻”，后来干脆叫“葫掉鼻”了。在我的记忆中，他的鼻大概一直掉到十七八岁。小时候掉鼻，常常用衣袖擦，所以他的衣袖上一直有着一层厚厚的鼻甲。长大些后，他不擦了，吸。眼看着一股鼻涕马上就要掉到衣襟上了，别人为之担心。他便不失时机的呼噜噜吸进去，然后喉结一动，咕噜一声，咽了。
　　别人都叫他葫掉鼻，他并不生气。我只叫过一次，他生气了。他的个头比我大出好些，打我简直就是美国打伊拉克。他打得我皮青面肿。回家告母亲，以为母亲会像往常一样地找到姑姑为我申冤，没料到母亲只是给我擦了擦伤，说，他是你的干表哥，咱们两家有亲戚。
　　他学习很差，书只读到小学三年级。我和他同年上学，我都初中快毕业了，他还读三年级。他很调皮，喜欢打架，加上不讲卫生，掉鼻，老师很厌恶他，经常打他。本来可以让他升级，却偏偏不给升。等到他的个头长得很高了，和同学们走在一起显出鹤立鸡群的样子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再念书了，便辍了学。
　　葫掉鼻，这外号不仅学校的同学叫，村里的大人娃娃们也叫。它成了干表哥的通用名。干表哥辍学回来，成了“大人”。人人都这样叫，姑姑就生气了。姑姑生气了就骂。谁那样叫就骂谁。骂过几次，就没人叫了。他的大名才被叫了起来。
　　干表哥辍学后就在队里劳动。我高中毕业回队后他已经是精壮劳力了。二百斤的麻袋他也扛得动。看着他那很有力气的样子，我很羡慕。
　　我回队后也在队里劳动。干表哥一直和我在一起。干重活儿总是和我搭伙儿。拉粪拉土，重车子他驾辕，我在后面推，空车子返回时他总要让我坐在车子上，他拉着我。我不肯，他便生气地说，你是洋学生，细皮嫩肉的，没干过重活儿，受不了这苦的。割麦子，干包工，他和我包一块地，他割三趟我才能割一趟，可是挣得的工分却平分。
　　后来我当大队文书了。当了不久就提拔为大队管理委员会主任，手中有了一点点的权力。一次省上某建工局招合同工，大队会上研究，我便推荐他，竟然通过了。他去了之后，我便给他写信，写很长很长的信。他也给我回信，却很短，而且全是错别字。他说他想学文化，想读书，不知道什么书适合他。我买了本《新华字典》寄给他。
　　合同工干完后，他回来了。回来后拜了师傅，学木工和泥瓦工，在公社的基建队干活儿。一天下午，我刚刚给公社送完生产报表要回家，却听得干表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伤了。我赶紧跑到现场，见他躺在木板上，两眼闭着，脸色苍白，一条胳膊动不了了。我当即和基建队的领导联系要求抢救，他们说基建队没人陪护，我便自告奋勇当陪护。我护送干表哥去了市医院，经检查他腕骨骨折，其他正常。医生当晚给他做了手术。可恨的是那个手术没做好，干表哥的手腕上至今留有一个大骨节，阴雨天便发疼发麻。
　　我家要建新宅了，干表哥带领他们弟兄四个泥瓦工来帮忙。干表哥就是工头。盖完五间大瓦房，三间厢房和一个门楼，我要给他开工钱，他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气愤地说，你把我当成了谁？！两年后，他给我做了大衣柜，我要和他算工钱，他又把眼睛瞪得大大地说，你把我当成了谁？！再后来，我进城了。进城几年后，我买了楼房。他便赶来给我铺地板，贴瓷砖，做灶台。做完，我又要和他算工钱，他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句话：你把我当成了谁？！
　　他的脾气很坏。他的两个儿子都怕他。大儿子上初中时，每年寒暑假，他都要带到建筑工地当小工。抱砖头，和水泥。我劝他让孩子回家看看书，他将剃光的头顶抠了抠说，我就让他狗日的干这个，要不他就不知道馒头是面做下的！
　　大儿子金峰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他来找我，说，你在教育上工作，看能不能找个学校让孩子再读些书。我一辈子不识字，吃大亏了。我问他这些年干基建活儿挣了多少钱？他搔了搔光头说，不多，说出来怕你笑话。总共有一万来块钱。反正，只要孩子能念书，我卖了裤子也要供。我托熟人给办了省乡镇企业中专的名额，土木建筑专业，国家任务生，按当时的政策毕业后包分配的。他很高兴。
　　金峰毕业后，国家的分配政策变了。中专生直接没人要了。干表哥很沮丧，我更沮丧。我问他孩子上学花了多少钱？他说三年花了近三万。
　　好在金峰这孩子有出息，毕业后没有回家，在学校所在的城市找了一份儿临时活打工，挣得生活费和学费，便参加当地的自学考试辅导班。孩子打电话告诉我后，我很高兴。我美美的鼓励了他一通。谁知过不多久，干表哥来我家了，说他去那座城市找回了孩子。他说差点没把他气死。他说这孩子不学好，在外面借了好几百块钱，交了女朋友，买了手机，还和一个男同学租了一间房子，起了灶。他说他狠狠地打了他一顿，砸了他的手机，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扯上火车领回来了。他说他把他领回来便安排到基建工地当小工抱砖头了。我狠狠的教训了他一通，他只是不停地叹气，不停地搔秃头，搔得头皮屑落了一地。
　　后来，金峰被村里一个工头招到他的公路工程队当技术员了。一共干了两年。第一年回家时用工钱买了一台DVD，被父亲暴打了一顿，手腕都打骨折了。过年回家，听到这件事，我追到干表哥家教训了他一顿。我的故乡地处偏僻，电视信号不好，收不到几个台。金峰第二年回家时又买了一个卫星接收天线。偌大一口锅背回家去，一进门就被父亲打了俩耳光。孩子一夜没睡觉，第二天一早，也没打声招呼就带着自己挣的两千多块钱去了广州。不几天，干表哥就来找我了，说了当时的情形，又换得我一顿猛训。他搔着头说，兄弟，这时候说啥都迟了。这孩子听你的话，你就给打个电话叫他回来吧。说得眼泪汪汪的。我劝阻了他。我主张孩子出去闯荡。他说，我就怕这狗日的出去闯了祸。我说不怕，他说只要你说不怕我就听你的。
　　金峰这孩子真是好样的。刚到广州，人生地不熟，他便找到一个建筑工地给人家当小工，干苦活粗活儿。一次，老板和技术员遇到一个技术难题，站在他的身后讨论。他直起腰看了看那图纸，现场解决了那个难题。老板一问他的来历，现场把他召回办公室给了他个技术员，月薪一万多。后来，又有几个公司的老总赶来挖他，到现在，他的年薪已经涨到两万多了，过一段就给他的父亲寄回一些钱。干表哥的日子也滋润起来了。
　　前几天，金峰从广州打电话给我，说他的父亲给他找了一个农村媳妇，催他回家成亲结婚，他不愿意，又怕惹得父亲生气，求我帮忙通融一下。
　　我想，你这个葫芦头干表哥，你这个榆木脑袋，你就等着挨我又一次猛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