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夏来也吃花

一
　　夏天是拥挤着来临的，黄的枇杷、红的杨梅、紫的桑椹把街道装点得鲜艳明丽。这时节，无论樱花、桃花、梨花都歇了下来，或准备在果实上再较次劲，或干脆蓄积力量，下年春来时再争芳。但仍有花朵不甘那些色泽明艳的水果独美于前，它们依然在街头引诱着食客的眼光。 　　这些花，有许多是从春开到夏的，也有的，是春花夏吃。 　　春花夏吃，说的不是保鲜，而是在云南这地方，这里已下着夏天的雨了，那里冰雪才刚刚溶化。把那里这时节的花送到已过到夏天的地方来，就是在炎热里，品味它方的春季了，如竹叶菜。 　　竹叶菜是怒江特产。第一次吃它，是老公木华出差到怒江州，回来时带了一箱：状如竹笋，但纤小得多。向来不理家事的木华只知是特产便买，名字与吃法一概不问。哪理这许多，剥开它那浅棕色的包叶，露出绿绿的叶子与茎来。茎非常脆，如竹般有节，叶异常软，一层层包裹中，有一小小花束，只略略有些黄意。 　　用胡辣椒炒了出来，仍青翠逼人，看在眼里便欢喜。夹一筷进口，又脆又嫩，先是微苦，接着便一口清香，香中又有着极清极清的、淡淡的一丝甜。待多吃些，竟已品不出苦来，入口便是它那极度特殊的味道：惟有味觉才能品出、惟有香字才能形容——却又恐香字俗了它，怎么也要加个清字，但清香二字仍远远不足，因许多花都有清香之味，它却生生不同，那清如雪如冰，那香如梅如莲，偏偏色又绿得翠汁欲滴——在经过油盐辣椒和火的浸与袭之后。真是菜中极品。 　　这么好的东西绝不会无名，绝不会只我一人品出了它的好，饭后搬出书来查寻。果然，书中有图有文字：“竹叶菜（学名鹿药草smilacoler Caci-Bakem Hookr），是贡山的一种高山野菜”。这菜奇在它的生长环境：雪化到哪里它长到哪里。 　　原来是饮雪水而生的植物，那再怎么清再怎么香都理所当然了。书中大大赞美了它，称它清凉、降血压、减肥，富含多种微量元素。又教了怎么做：素炒荤炒做汤均可，又因其谷氨酸含量高，还可当味精使用——煮汤炖排骨时放些进去，可使汤更鲜美。
我却仍是素炒，不让肉来俗了它，也不让它因鲜了别物而淡了味。吃竹叶菜如饮雪，如品一种冰清情怀。 　　如今，昆明也有卖了。卖菜的人有些神秘：从高黎贡山运来的，叫雪参。 二
　　在从小吃到大的菜肴中，芋头花算是精品了，这自然不是指它比肉还贵的价格，而是说它的味道。 　　芋头花通常配与茄子，两者都是紫色，熟透后都没什么卖相，乌成一团，辨不出哪是茄子哪是花，因而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的。 　　把芋头花的皮剥去，切成节，再把茄子切成与之相差无几的小段，放入油锅中炒，锅中自然先放了胡辣椒。七成熟时，再放入昭通酱拌匀起锅，盛进碗放到电饭煲的蒸子里，饭熟也就可吃了。倘若还嫌味不够好，再加几片火腿，包管人吃人爱。 　　曾怨父亲小气，领工资后，就只买芋头花不买茄子，做出来却不好，味太浓，不如茄子冲淡后的口感。原来前人的经验有其不可更改的妙处在。 　　最要注意的是，剥芋头花的皮时，要记得把花芯剔除，否则，会涩喉咙。一次请许多朋友来家吃饭，有数名男士能舞刀动铲，我们便被请出厨房。到饭菜上桌才知，芋头花的芯没有剔除。有人起哄，说谁能把那碗菜吃光，我就会被其诚心打动而嫁给他。竟真有人把它吃得干干净净，然而我不知是谁，因一直在吵闹玩笑，没有留意。事后，任是问谁，都说没注意。 　　其实，芋头花和茄子是绝配。油盐辣椒和火的侵袭后，它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无法分开，如共过患难的夫妻。有道菜叫两亩地，是把毛豆和玉米同炒，菜上桌，依然绿是绿，黄是黄，分得清清楚楚。就婚姻而言，两亩地是种境界，这乌成一团自得其乐的芋头花和茄子则有另一种凡俗的快乐。 三
　　嫩滑清淡的，是海草花。这花开在水面上，小朵小朵的，白瓣黄蕊，清清凉凉，摘一朵，花上有水润润的香。杨升庵笔下的“昆明池水三百里，汀花海藻十州连”中的汀花，便是海草花了。 　　海草煮汤，特别葱翠。汤面浮几朵花，就似浓缩了一面湖在眼前。这小小的湖里虽然没有鱼儿游，却是鲜美的。 四
　　花中最富贵的，当属芭蕉花。这不是指它的价格，而是说它沾染油荤的程度。 　　第一次吃它，大约是用酸菜炒。那天满满一桌不是花就是野菜，它并不出众。因而每次在菜市上见到有着紫色外皮硕大的它，我这异常爱吃花的人都作视而不见状。 　　后来，在傣族餐馆吃到它——芭蕉花炖红烧肉。那叫一个美！每次有这道菜，至少有一碗饭是因为它。但做红烧肉有些麻烦，我这种周末才下厨的人毕竟不会专为了这朵花去煮红烧肉，因而，想它了，便到餐馆吃。 　　表姐从普洱来，带朵芭蕉花送我。问她怎么弄，她说这菜最简单，买红烧肉罐头来，一同煮出来就好。立即去买了罐头，把芭蕉花切成片状泡水里，下午时就煮一锅，竟和那家傣族馆里的味道不分上下。这主要是为了吃花。但想吃红烧肉时，炖好后，再用芭蕉花来冲淡油荤，绝对是吃红烧肉的上佳选择。 五
　　最初知道茉莉，是因为一首名为《茉莉花》的民歌。后来见到茉莉花茶，里面的茉莉花是很普通的模样，但茶叶却很香。再后来，会见到商店门口放一盆茉莉，小朵小朵的茉莉开放在碧绿的叶片中，路过的人均被那回荡在空气中的幽幽清香围绕，很香又很温和，让人在与花香相遇的一刹，有种快乐。不过茉莉那朴实的模样，在众多洁白而又芬芳的花朵中，从来不算出色。 　　但是，当把茉莉做成菜，它就出色得不得了。 　　卖花人说可以炒鸡蛋，也可同豆腐一同煮汤。提一袋茉莉回家，花香生方设法地从袋里飘散出来，与香同行的感觉，把心情熏染得异常芬芳。 　　坐在午后的阳光中，把花蒂一朵一朵剔除。茉莉的香味亲切而又自然地罩住了所有的思绪及身边的空气，与花相触的手也随着花朵的清凉与柔软纤纤了起来，轻轻一嗅，已是满手花香。略略清洗后，再用涨水烫一道，搅进鸡蛋中炒出来。 　　家人连连问：“金雀花还是银雀花？”银雀花就是槐花。 　　吃一筷后，又说：“香味这么浓！倒底什么花？” 　　女儿则说：“像吃香水。” 　　她的形容是再也不会错的，炒后的茉莉已嗅不出花香，入口却芳香四溢，真如喝过香水，咽喉都是香的。 　　悄悄说与女儿：“客厅的桌上还留了两朵，你去看。” 　　女儿非常欢喜，忙去看那小小的花朵。从此，在她的心目中，茉莉再也不平凡。? 六
　　小时候，每到夏季，就有人一篮一篮地卖玫瑰花瓣。那时小燕子还没有出世，这些玫瑰花瓣，是用来做玫瑰糖的。 　　做糖的玫瑰是本地的老品种，花朵比情人节的玫瑰要小，颜色也不那么艳丽，却特别特别的香。 　　做玫瑰糖简单之极：把红糖熬成汁，拌入玫瑰花瓣，浸入些白酒，密密紧紧地压到罐头瓶中，四十天、五十天就成了，一开罐，浓郁香甜的味道扑面而来。世间，可能再也没有哪种糖能与玫瑰糖比香了。 　　小孩子特别喜欢干这事，好玩之余，还得大人表扬勤快，而且做了一罐糖后，满手都是香。 　　喝木瓜水时，调藕粉时，吃棕子时，玫瑰糖都是必不可少的。 　　糕点厂则用玫瑰做馅。昆明有种传统食品名为鲜花饼，便是用玫瑰花和白糖做馅，香香甜甜，十分美味。因花有节令，鲜花饼也就有季节。而我，每到夏天便要吃个够，以免冬季相思。 七
　　学校的中草药园有萱草。老师说：它的花就是黄花菜。那时，我们看到的都是开得大朵大朵的花，哪里会去在意它的花苞。 　　中兽医老师刚毕业，喜欢带我们上山认草药，教我们唱“乌溜溜的黑眼珠”。娇小的她有个男朋友，同班同学，毕业后天各一方。 　　周末回家，见父亲买了许多黄花菜，准备晒干。我不舍，拿来和粉丝、五餐肉煮一锅，汤清绿，菜清爽。父亲直赞好吃。那时父亲是不让我下厨的，他说女人会做的事越多越辛苦，他把我当宝贝来养。转眼许多年，我早为人妻人母，却依然无法在切菜时使刀声如歌。 　　偶尔听到中兽医老师的消息，娇小的她担起一个家，卖米做饭洗菜煮汤养儿子，她那同班同学的爱人，有外遇。年轻时的她，压低声音对我说：萱草又叫忘忧草，吃了能忘忧。她悄悄地说，是因为担心同学们禁不住这诱惑，把中草药园的萱草都吃光。但她纵然守住了那株草，也无法忘了忧。再后来，她离了婚，新嫁的这个人，把她心疼成个宝贝——不许入厨房，中午都要赶回去为她和她的儿子做饭。 　　夏天在菜市见了黄花菜，买回来再和粉丝、午餐肉同煮，这时已和我第一次做它时整整相差了十八年。吃这菜的人，把汤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找乳酶片。突然发现，劳累与否是相对的。 　　想来，父亲也明白了这一点，因而每当我入厨，总要问一声：又做什么好吃的？ 　　至于忘忧与否，今日的我已不去想。而我的中兽医老师，正幸福成小女人状，媚眼如丝：原来这才叫过日子。 八
　　对于百合，女孩子的心里总会怀有一层温柔，并不是因为它的美丽。 　　中国有四个字专为新婚夫妇准备——百年好合。百合占用了其中的两个字，也就和爱情沾了边。那年，我父亲到纽约唐人街，见一处写有“百年好合”几字，巴巴照了下来，冲洗出来送给即将结婚的我。 　　后来，香水百合出现在市面上，依其颜色或清秀或华丽，那土生土长开得黄艳的百合则在菜市开放。 　　相较而言，我更喜欢开在野外的百合。没有香味，它也不在乎，洒有芝麻黑点的纤细花瓣翘翘地向后弯过去，就像欢喜得大笑不已，但纵然是这样的笑，也是大方得体的。这不经意间的华美，使它置身的山林都高贵了起来。 　　野生百合喜欢出其不意地袭击，在爬山累得气喘嘘嘘时，会在一仰头间，看到它漫不经心开在更高的山坡上。坐在亭子里休息时，偶尔一转头，它就在身后悬崖的绿草丛中，媚态横生。八月的一天，我抓着铁链往上爬，大汗淋漓，双腿酸软，而它，在华山灰白的石壁上挤出一条缝，俏皮地探头出来，傻傻地仰望着天空。 　　不知怎么的，百合开到了菜市上。并没有以为吃了它就能够和相爱的人守住一生一世，百年好合如山野开放的它，可遇不可求。那些在山野里和它的不期而遇，好像是佛祖刻意的安排，而我在菜市里，沿着稀泥满地的路走到鲜艳的它的面前，必然也有其深意。 　　绵长不停的雨季里，偶尔晴开了那一刹，就在那一刹，我和盛在菜篮里的它们相遇。它们从德宏迢迢赶来，只为与我这一面。正在雨季里的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父亲身上，他已在医院里住了许久。百合就这样，从尖山山顶，西山悬崖，华山峭壁，从那些我只能仰望的地方赶了来，在我的怔忡间，把金黄得有些艳红的粉弄到我的手上。 　　我能做什么呢？我把它买下来，带回家，做成菜抬上桌。在一家人吃饭举筷间，想起百合仰望天空的脸，和它那大大的笑容，我想，会好起来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