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苣苣菜,我的疼痛我的情
2021-12-31叙事散文寂寞沙洲
前几天,爱人去故乡的小镇监考,回来一进门就说:“我给你买了一包好吃的,你打开看看。”说着便掏出一个大塑料袋放在我的面前。我笑着说:“那片土地上所有好吃的东西我都吃遍了。”我打开塑料袋一看,居然是一包野菜――熟悉的令我心酸陌生的令我心痛的――……
前几天,爱人去故乡的小镇监考,回来一进门就说:“我给你买了一包好吃的,你打开看看。”说着便掏出一个大塑料袋放在我的面前。我笑着说:“那片土地上所有好吃的东西我都吃遍了。”我打开塑料袋一看,居然是一包野菜――熟悉的令我心酸陌生的令我心痛的――苣荬菜。故乡人又把她叫做――苣苣菜。我看着苣苣菜那沾着泥土的根,我嗅到了故乡那淡淡的泥土的清香。那长椭圆披针形的叶子,如夹在我记忆里的一枚书签,一下子抖落了我记忆的碎片,片片都沾满了那段光着脚丫的时光那清贫而纯粹的快乐。我心里的温暖与疼痛一点一点蔓延。我仿佛看到了故乡那片松软而贫瘠的土地上那些野菜野花在风中坦荡,我又看到了那个穿着印花上衣的堂妹那张和那片土地相同肤色的脸。我看着那包野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种久违的亲切的疼痛顷刻间把我淹没……
故乡的那片黄土地很干涸很贫瘠。我生活的小村庄是那个镇上人口最多土地最少的一个村庄。她没有孟浩然笔下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农家风情。她常年像一个缺乏营养的孩子,无奈地卧在山脚下,在那一亩三分的水浇地里糊弄着饥饿的肚皮,那三亩旱田几乎翻不出多少蓬勃的希望。所以故乡人为了提高产量,把旱田种一年晒一年。到了秋天犁过之后,就那么坦坦荡荡让她晒着太阳,享受着雨露,故乡人就把那片土地叫做“煞地”。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块空白的土地上便开始肆意长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野菜。在所有的野菜中,苣苣菜便是佼佼着,深受故乡人的喜爱。尤其是一场春雨过后,苣苣便开始探出小嘴,叶子是互生的,最先出来的两片小叶子红中透着淡淡的紫,看上去有几分淡雅又有几分娇艳,像一个张开的婴儿的小嘴,等你挖出来的时候,藏在土地里面的就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挑逗着你无尽的食欲。这时的苣苣菜是她的流金岁月也是花样年华,也是故乡人最宠爱的时候。孩子们成群结队去挖她,整篮子的挖回家,每顿饭都有她熟悉的身影。 很多时候,故乡人把她用来下饭,和面条土豆一起下锅,其实那时也是为了节省点面粉。等出锅的时候,苣苣菜已经温顺了许多,柔韧中带着浅浅的苦味,面条的清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菜香。有时,把苣苣菜放进开水里烫一下,捞出来洒点盐浇点醋,吃起来依旧清淡依旧清香依旧散发着岁月的淡淡的苦涩的味道。那是我的记忆中故乡人惟一的一道凉菜。 那个季节田野里到处都是孩子们的身影,我们也随意放飞着我们简单的欢乐。似乎一篮子一篮子提回家的是希望,是快乐。孩子们挖回来的多了,母亲们便开始晾晒她们,让阳光抽走她们的水分,她们干瘪的身躯再也看不到曾经的丰满了。到了冬天,她再点缀我们每一个清淡如水的日子,她是故乡人的最主要的蔬菜也是一道四季菜。 那时,和我一道挖野菜的是比我小两岁的堂妹,他家生活比我们家稍好些,况且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挖上一阵便去捉蝴蝶,抓蛐蛐,采野花,大把大把的粉团花和淡雅的马莲花映着她清秀的容颜,她的快乐总比我的多一些。因为挖多挖少她不在乎,她的母亲也不会骂她。我就不一样了。尤其我上了学之后,挖菜就成了我的副业。可是当时挖野菜真的比我的学习重要。而她依然一门心思赶着驴,挎着篮子,哼着歌,在田野里放飞着她的童年。我一放学之后,就到地上去找她,那时的她就像故乡土地上随处可见的马莲花,清淡中有几分脱俗,又像一株苣苣菜,简单中有几分随意。她觉得我挖的少了,就把她篮子里的分给我一些,我内心总是有温暖掠过。黄昏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好长 ,我们也把自己的快乐拉的尽可能地长。当一篮子一篮子的野菜被我们挖回家的时候,光阴也一寸一寸从我们的手中溜走了。 岁月很快就到了五月,这时候苣苣菜的叶子就渐渐长大了。等叶子有两片长成好多片,甚至长成一个圆圈的时候,她藏在土里面的根便不再丰满了。叶子好像是孩子,土中藏的是母亲,等孩子一天天长大时,母亲便憔悴了、瘦弱了、单薄了、也苍老了。到了六七月份,苣苣菜便老了,看上去更是粗服乱头的感觉,吃起来也很苦了,也许是她的心真的苦了。并且她开始抽茎了,肆无忌惮地长,这时,我们不再吃她了,成袋挖回来就成了猪的好饲料。她的茎中分泌一种乳状的液体,故乡人说是苣苣菜的奶水,所以猪吃了肯上膘。她奶着那些猪们,也哺育着小村庄那些清贫的人们,更是延续着那个瘦弱的小村庄单薄的希望。她在喂养那片片消瘦的光阴时,也喂养着我葱茏的记忆。 到了秋天,庄稼成熟了,苣苣菜完全变样了,当叶茂的时候确实根也深了。这时的她不再是依附在地面上的一株野菜了,她疯狂地长,只要有雨只要有阳光,她就那么随心所欲地长,对生的叶子呵护她坚强而又柔韧的躯干,她便开始开花了,淡黄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摇曳,在风雨里徜徉,是很普通很独特的一种小花。她不张扬但很坦荡,花的种子落在哪里,哪里就会生根发芽。 等到小麦进仓土豆进窖的时候,故乡人便开始犁地了。这时候苣苣菜的茎和叶子早让岁月把水分榨干了,又成了牛、羊们冬天的食物了。而她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地下。她的根很细很长,是一种成熟的颜色,是一种焦渴的颜色,是一种饥饿的颜色,是穿越一切苦难的颜色,是土地的颜色,是故乡人的肤色。故乡人叫她“横根”,也许是横七竖八长着的根吧。男人在前面喝着牛,女人在后面拣“横根”,拣回家以后,她们用开水过一下,切成段,拌点盐,洒点醋,又成了一道菜。那淡淡的苦味渗透着每一个清淡的日子。 后来,我在田间地头的日子随着我的书包的沉重渐渐少了。我的堂妹依旧在那片土地上劳作。她没有进一天的校门,她延续着故乡人最本色的生活。而我渐渐远离了那些与野菜为伍与堂妹同行的日子。我四处求学,离故乡渐渐远了。在漂泊的日子里,想起种下我童年的那个小村庄,稀稀疏疏的村落,灰头土脸的人们,像一幅写意画,定格在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苣苣菜那坦荡而坚持的身影似乎成了那幅画中最重的一笔,那淡淡的苦味几乎成了故乡的味道,浸泡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我大学毕业那年,堂妹结婚了。那一天,我参加了她的婚礼,她穿着红色的小棉袄,娇艳的如同四月一场雨后刚出土的苣苣菜。男方也很本色,不认得一个字,祖祖辈辈也都在那片土地上翻腾。小伙子粗粗壮壮的手脚,满脸的泥土色。在婶婶的哭声里堂妹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过渡,那一天是堂妹绽放的最美丽的一天。那一年堂妹十八岁。 后来,我也好像一株苣苣菜,被移植到城市的某个角落,寻找属于自己的土壤。也许,选择放弃,有时往往是爱的太深。选择离开,是为了走的更近。离开的日子才知道故乡如一株苣苣菜把根深深扎在我的心里,也许因为干涸因为少雨,所以尽量把根扎深,每当牵动,枝枝叶叶都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疼痛。我知道我以逃跑的名义去爱。 后来,我很少回去了。故乡离我远了,我却离故乡越来越逼近了。那些关于苣苣菜的记忆,几乎成了我记忆中最茂盛的一笔,也成了我思念里最浓郁的一环。想起了她,就想起了我的如苣苣菜一样朴实的堂妹,尤其在挥汗如雨的季节,我面对着故乡的方向,我就想着我的堂妹是如何把那些轻飘飘沉甸甸的日子一个个发落走,故乡的风雨是不是也无情地带走了她的脸上的潮红。 在我结婚那年,堂妹来了,她带着她儿子辗转到我所在的城市。那时的她早已经像是苣苣菜的根,单薄,瘦弱,“横根”的肤色,苦难的颜色。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刺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让我嗅到了故乡的味道,就是那淡淡的却深入骨髓的苦涩。 婚礼结束了,堂妹急着要回,说是丈夫到新疆打工去了,家里忙不过来。我也没有过分挽留,她把席桌上没有吃完的鸡鸭鱼肉打了好几包,她说回去给周围的邻居尝一下大城市的席。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湿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给了她50元钱送她上了车。她带着那个孩子,就像那片土地上结出来的一个土豆,破旧的衣裤遮不住那泥土的健康的气息,我说:“把孩子送到学校吧,一定要让孩子读书,如果有困难就来找我。”堂妹点点头走了。那一年,堂妹25岁,孩子6岁。 婚后的日子就像水一样流走了,几乎没有什么痕迹,我也依然忙碌。为我的生活忙碌,为我所谓的事业忙碌,为了能扎根于城市的水泥地里,我似乎真的很忙碌。很多时候,我几乎就忘了那个小村庄的还有那么一群人过得几乎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只是偶尔在醉酒的夜里,故乡那零零星星的屋舍,那袅袅的炊烟,那蓬蓬勃勃的苣苣菜勾引着我暗藏的伤痛,那种痛就像是醉酒的难受,她渗透着我生命的每个细胞。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永远都是那个村庄的孩子,在那里我不会醉酒,在哪里我不会莫名地流泪,我的根早已扎在那里。 后来,到外面吃饭,在鸡鸭鱼肉中偶尔有“苣苣菜”点缀,服务员便说,是纯粹的“绿色食品”,大家便一扫而光。我知道故乡人已经走出了那个小村庄,把苣苣菜摆在街头去卖,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哀。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坐在不动,我的心里就有疼痛蔓延,我感觉那苣苣菜就像是我童年最心爱的一件玩具,我无意中丢失了。当我找到她的时候,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却也有一种物是情非的失落。 前年,我记得我正在一个咖啡屋里和友人聊天,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我接到了妹妹传来的噩耗――我的堂妹走了。是她亲自结束了她的生命。那一刻我的大脑处于休克状态,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哭。我就傻了一样坐在那里,等到我感觉到泪水爬满了我的脸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周身的痛,无处不在的痛,却不知道伤口在哪里的痛。我走出咖啡屋的门,屋外飘洒着寂寞的细雨,我就让泪水那么肆意蔓延。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结婚那天她提着几个塑料袋领着孩子走的情景,我怎么会料到那就是永别。我 似乎看到了那个和我手牵手走在地里穿着印花上衣的小女孩,我也似乎看到了她结婚那天穿着红色的小棉袄那娇美的模样。我的堂妹就这样走了,只是为了一点点小事,她喝下了一瓶农药亲自结束了她年仅28岁的生命。我无话可说。 后来,我才知道,她结婚之后日子过的一直很窘迫,听说丈夫出外打工到年底经常是两手空空,她也始终没有把孩子送到学校。也许清贫的生活让她早已失去了活下去勇气。我觉得我的堂妹就像故乡那片土地上一株苣苣菜,苦涩就是她生命本身的味道。 堂妹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我没有勇气面对她的离去。听说是故乡人把她婆婆家大闹了一场,让她的婆婆跪在堂妹的灵前,让堂妹从里到外穿了七套新衣服,给她盖了一条几百块钱的毛毯。我觉得这一切都她来说毫无意义,我只希望我的堂妹依旧像那片土地上的苣苣菜,不管是风是雨她肆意生长,是卑微是高贵她都在阳光下自由摇曳。可惜,她年轻鲜活的生命却像苣苣菜的根一样永远埋在那片她耕耘过的土地里了。她走了之后,我的婶婶一夜之间白了头,她的坟冢成了婶婶的又一个家园。后来,我碰到过婶婶一次,她在痛苦中泡洗的已经麻木了,混浊的眼里早已不分泌泪水了,只剩下空洞的疼痛,那满头的白发如故乡秋天的芨芨草几乎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色彩了。那“横根”一样的肤色已经吸收了所有的苦,我的心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划过,我知道她的生命只是活着了,我们都没有说到堂妹,转过身去,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我怕到故乡,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她们的眼神总是会刺痛我心底最柔软的痛 。如今,看着桌子上被老公称之为“好吃的”的苣苣菜,我心里的痛又开始蔓延,我才知道我的心已经像那苣苣菜的根,深深扎在那片贫瘠的土壤里了。只要是来自故乡的风,我的心里的“横根”便开始肆意的疯长,枝枝节节都结满了忧伤,忧伤里又弥漫着言不出的痛,疼痛里飘荡着故乡的味道,那淡淡的泥土的清香里夹杂着浅浅的苣苣菜的苦涩,她已经渗透到我的生命里的每一寸肌肤了。 此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孱弱的小村庄里袅袅炊烟,看到了我的堂妹――那个穿印花上衣的女孩挎着篮子向我走来,我也似乎又看到了苣苣菜那红嘟嘟的小嘴。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似乎又都不是梦…… 哦,我的故乡,我的苣苣菜,我的疼痛……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那块空白的土地上便开始肆意长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野菜。在所有的野菜中,苣苣菜便是佼佼着,深受故乡人的喜爱。尤其是一场春雨过后,苣苣便开始探出小嘴,叶子是互生的,最先出来的两片小叶子红中透着淡淡的紫,看上去有几分淡雅又有几分娇艳,像一个张开的婴儿的小嘴,等你挖出来的时候,藏在土地里面的就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挑逗着你无尽的食欲。这时的苣苣菜是她的流金岁月也是花样年华,也是故乡人最宠爱的时候。孩子们成群结队去挖她,整篮子的挖回家,每顿饭都有她熟悉的身影。 很多时候,故乡人把她用来下饭,和面条土豆一起下锅,其实那时也是为了节省点面粉。等出锅的时候,苣苣菜已经温顺了许多,柔韧中带着浅浅的苦味,面条的清香中夹杂着淡淡的菜香。有时,把苣苣菜放进开水里烫一下,捞出来洒点盐浇点醋,吃起来依旧清淡依旧清香依旧散发着岁月的淡淡的苦涩的味道。那是我的记忆中故乡人惟一的一道凉菜。 那个季节田野里到处都是孩子们的身影,我们也随意放飞着我们简单的欢乐。似乎一篮子一篮子提回家的是希望,是快乐。孩子们挖回来的多了,母亲们便开始晾晒她们,让阳光抽走她们的水分,她们干瘪的身躯再也看不到曾经的丰满了。到了冬天,她再点缀我们每一个清淡如水的日子,她是故乡人的最主要的蔬菜也是一道四季菜。 那时,和我一道挖野菜的是比我小两岁的堂妹,他家生活比我们家稍好些,况且只有她一个女儿。她挖上一阵便去捉蝴蝶,抓蛐蛐,采野花,大把大把的粉团花和淡雅的马莲花映着她清秀的容颜,她的快乐总比我的多一些。因为挖多挖少她不在乎,她的母亲也不会骂她。我就不一样了。尤其我上了学之后,挖菜就成了我的副业。可是当时挖野菜真的比我的学习重要。而她依然一门心思赶着驴,挎着篮子,哼着歌,在田野里放飞着她的童年。我一放学之后,就到地上去找她,那时的她就像故乡土地上随处可见的马莲花,清淡中有几分脱俗,又像一株苣苣菜,简单中有几分随意。她觉得我挖的少了,就把她篮子里的分给我一些,我内心总是有温暖掠过。黄昏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的好长 ,我们也把自己的快乐拉的尽可能地长。当一篮子一篮子的野菜被我们挖回家的时候,光阴也一寸一寸从我们的手中溜走了。 岁月很快就到了五月,这时候苣苣菜的叶子就渐渐长大了。等叶子有两片长成好多片,甚至长成一个圆圈的时候,她藏在土里面的根便不再丰满了。叶子好像是孩子,土中藏的是母亲,等孩子一天天长大时,母亲便憔悴了、瘦弱了、单薄了、也苍老了。到了六七月份,苣苣菜便老了,看上去更是粗服乱头的感觉,吃起来也很苦了,也许是她的心真的苦了。并且她开始抽茎了,肆无忌惮地长,这时,我们不再吃她了,成袋挖回来就成了猪的好饲料。她的茎中分泌一种乳状的液体,故乡人说是苣苣菜的奶水,所以猪吃了肯上膘。她奶着那些猪们,也哺育着小村庄那些清贫的人们,更是延续着那个瘦弱的小村庄单薄的希望。她在喂养那片片消瘦的光阴时,也喂养着我葱茏的记忆。 到了秋天,庄稼成熟了,苣苣菜完全变样了,当叶茂的时候确实根也深了。这时的她不再是依附在地面上的一株野菜了,她疯狂地长,只要有雨只要有阳光,她就那么随心所欲地长,对生的叶子呵护她坚强而又柔韧的躯干,她便开始开花了,淡黄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摇曳,在风雨里徜徉,是很普通很独特的一种小花。她不张扬但很坦荡,花的种子落在哪里,哪里就会生根发芽。 等到小麦进仓土豆进窖的时候,故乡人便开始犁地了。这时候苣苣菜的茎和叶子早让岁月把水分榨干了,又成了牛、羊们冬天的食物了。而她的根依然深深地扎在地下。她的根很细很长,是一种成熟的颜色,是一种焦渴的颜色,是一种饥饿的颜色,是穿越一切苦难的颜色,是土地的颜色,是故乡人的肤色。故乡人叫她“横根”,也许是横七竖八长着的根吧。男人在前面喝着牛,女人在后面拣“横根”,拣回家以后,她们用开水过一下,切成段,拌点盐,洒点醋,又成了一道菜。那淡淡的苦味渗透着每一个清淡的日子。 后来,我在田间地头的日子随着我的书包的沉重渐渐少了。我的堂妹依旧在那片土地上劳作。她没有进一天的校门,她延续着故乡人最本色的生活。而我渐渐远离了那些与野菜为伍与堂妹同行的日子。我四处求学,离故乡渐渐远了。在漂泊的日子里,想起种下我童年的那个小村庄,稀稀疏疏的村落,灰头土脸的人们,像一幅写意画,定格在我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苣苣菜那坦荡而坚持的身影似乎成了那幅画中最重的一笔,那淡淡的苦味几乎成了故乡的味道,浸泡着我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我大学毕业那年,堂妹结婚了。那一天,我参加了她的婚礼,她穿着红色的小棉袄,娇艳的如同四月一场雨后刚出土的苣苣菜。男方也很本色,不认得一个字,祖祖辈辈也都在那片土地上翻腾。小伙子粗粗壮壮的手脚,满脸的泥土色。在婶婶的哭声里堂妹完成了从少女到少妇的过渡,那一天是堂妹绽放的最美丽的一天。那一年堂妹十八岁。 后来,我也好像一株苣苣菜,被移植到城市的某个角落,寻找属于自己的土壤。也许,选择放弃,有时往往是爱的太深。选择离开,是为了走的更近。离开的日子才知道故乡如一株苣苣菜把根深深扎在我的心里,也许因为干涸因为少雨,所以尽量把根扎深,每当牵动,枝枝叶叶都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疼痛。我知道我以逃跑的名义去爱。 后来,我很少回去了。故乡离我远了,我却离故乡越来越逼近了。那些关于苣苣菜的记忆,几乎成了我记忆中最茂盛的一笔,也成了我思念里最浓郁的一环。想起了她,就想起了我的如苣苣菜一样朴实的堂妹,尤其在挥汗如雨的季节,我面对着故乡的方向,我就想着我的堂妹是如何把那些轻飘飘沉甸甸的日子一个个发落走,故乡的风雨是不是也无情地带走了她的脸上的潮红。 在我结婚那年,堂妹来了,她带着她儿子辗转到我所在的城市。那时的她早已经像是苣苣菜的根,单薄,瘦弱,“横根”的肤色,苦难的颜色。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有种想流泪的冲动。她刺痛了我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她让我嗅到了故乡的味道,就是那淡淡的却深入骨髓的苦涩。 婚礼结束了,堂妹急着要回,说是丈夫到新疆打工去了,家里忙不过来。我也没有过分挽留,她把席桌上没有吃完的鸡鸭鱼肉打了好几包,她说回去给周围的邻居尝一下大城市的席。那一刻,我的眼睛有点湿润,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给了她50元钱送她上了车。她带着那个孩子,就像那片土地上结出来的一个土豆,破旧的衣裤遮不住那泥土的健康的气息,我说:“把孩子送到学校吧,一定要让孩子读书,如果有困难就来找我。”堂妹点点头走了。那一年,堂妹25岁,孩子6岁。 婚后的日子就像水一样流走了,几乎没有什么痕迹,我也依然忙碌。为我的生活忙碌,为我所谓的事业忙碌,为了能扎根于城市的水泥地里,我似乎真的很忙碌。很多时候,我几乎就忘了那个小村庄的还有那么一群人过得几乎是一种原生态的生活,只是偶尔在醉酒的夜里,故乡那零零星星的屋舍,那袅袅的炊烟,那蓬蓬勃勃的苣苣菜勾引着我暗藏的伤痛,那种痛就像是醉酒的难受,她渗透着我生命的每个细胞。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永远都是那个村庄的孩子,在那里我不会醉酒,在哪里我不会莫名地流泪,我的根早已扎在那里。 后来,到外面吃饭,在鸡鸭鱼肉中偶尔有“苣苣菜”点缀,服务员便说,是纯粹的“绿色食品”,大家便一扫而光。我知道故乡人已经走出了那个小村庄,把苣苣菜摆在街头去卖,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悲哀。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坐在不动,我的心里就有疼痛蔓延,我感觉那苣苣菜就像是我童年最心爱的一件玩具,我无意中丢失了。当我找到她的时候,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喜,却也有一种物是情非的失落。 前年,我记得我正在一个咖啡屋里和友人聊天,那是个炎热的夏日,我接到了妹妹传来的噩耗――我的堂妹走了。是她亲自结束了她的生命。那一刻我的大脑处于休克状态,我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怎么哭。我就傻了一样坐在那里,等到我感觉到泪水爬满了我的脸颊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周身的痛,无处不在的痛,却不知道伤口在哪里的痛。我走出咖啡屋的门,屋外飘洒着寂寞的细雨,我就让泪水那么肆意蔓延。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似乎又看到了我结婚那天她提着几个塑料袋领着孩子走的情景,我怎么会料到那就是永别。我 似乎看到了那个和我手牵手走在地里穿着印花上衣的小女孩,我也似乎看到了她结婚那天穿着红色的小棉袄那娇美的模样。我的堂妹就这样走了,只是为了一点点小事,她喝下了一瓶农药亲自结束了她年仅28岁的生命。我无话可说。 后来,我才知道,她结婚之后日子过的一直很窘迫,听说丈夫出外打工到年底经常是两手空空,她也始终没有把孩子送到学校。也许清贫的生活让她早已失去了活下去勇气。我觉得我的堂妹就像故乡那片土地上一株苣苣菜,苦涩就是她生命本身的味道。 堂妹的葬礼我没有去参加,我没有勇气面对她的离去。听说是故乡人把她婆婆家大闹了一场,让她的婆婆跪在堂妹的灵前,让堂妹从里到外穿了七套新衣服,给她盖了一条几百块钱的毛毯。我觉得这一切都她来说毫无意义,我只希望我的堂妹依旧像那片土地上的苣苣菜,不管是风是雨她肆意生长,是卑微是高贵她都在阳光下自由摇曳。可惜,她年轻鲜活的生命却像苣苣菜的根一样永远埋在那片她耕耘过的土地里了。她走了之后,我的婶婶一夜之间白了头,她的坟冢成了婶婶的又一个家园。后来,我碰到过婶婶一次,她在痛苦中泡洗的已经麻木了,混浊的眼里早已不分泌泪水了,只剩下空洞的疼痛,那满头的白发如故乡秋天的芨芨草几乎看不到一点生命的色彩了。那“横根”一样的肤色已经吸收了所有的苦,我的心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划过,我知道她的生命只是活着了,我们都没有说到堂妹,转过身去,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我怕到故乡,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她们的眼神总是会刺痛我心底最柔软的痛 。如今,看着桌子上被老公称之为“好吃的”的苣苣菜,我心里的痛又开始蔓延,我才知道我的心已经像那苣苣菜的根,深深扎在那片贫瘠的土壤里了。只要是来自故乡的风,我的心里的“横根”便开始肆意的疯长,枝枝节节都结满了忧伤,忧伤里又弥漫着言不出的痛,疼痛里飘荡着故乡的味道,那淡淡的泥土的清香里夹杂着浅浅的苣苣菜的苦涩,她已经渗透到我的生命里的每一寸肌肤了。 此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孱弱的小村庄里袅袅炊烟,看到了我的堂妹――那个穿印花上衣的女孩挎着篮子向我走来,我也似乎又看到了苣苣菜那红嘟嘟的小嘴。我似乎觉得这一切都是梦,似乎又都不是梦…… 哦,我的故乡,我的苣苣菜,我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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