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穷朋友

　　老彭如今该有五十多岁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曾在一个镇电影院共事。他其貌不扬，性情耿直，是个古道热肠的人。他妻子姓焦，朴实、敦厚。一双儿女给家里添了许多乐趣，四口人蜗居在三间土屋里，在当时极显寒酸，我曾私下问他：你这日子咋过的？他心里挺满足，说住不上几年，咱也能盖大瓦房。

　　后来发生一件事，让他盖新房的心愿延迟了整整十几年。

　　1990年初，一个庸常的日子。那时影业萧条，他几乎成了钟点工，几个月拿不到钱。早上有人告诉他，临村有家人抱了个残婴，面目奇丑，像狗崽一样传东家送西家，已是第九个茬儿了。这家人也不想养了，怪可怜的！整个上午，老彭就像掉了魂，没顾上跟女人商量，就骑车找到那家人。在炕前，他如遭霹雳，女婴没只猫大，不是有胳膊有腿，很难看出个人样，歪瓜似的脸上缺鼻子，少嘴唇。那家人说老天罚他成了这样子，无怪亲生爹妈都不要她，就是养活了也去不了人堆里。一阵痛楚撞击着老彭的心。他说是条命哩，得让她活！

　　路上天不开面，寒风凛冽，离家有五里路，残婴放在纸盒子里，怕冻死她，他脱下棉衣盖上，推着车子在沟底跑。回到家，女婴浑身发紫，只剩一息热气。老彭吓坏了，脱掉衣裳钻进被窝，把那小东西暖在胸口上，半天，他感到了一丝孱弱的心跳。女人见到孩子的时候说，咱拿啥养她？自家两个孩子，正值学年，一年到头没几个活钱进帐。老彭执拗地说，她也不是来享福！女人顿生悯意，说俺就当她第十个妈！

　　残婴不好养，没长上牙床，奶嘴衔不住，汤水四溢，忙活半天，赚得一团糟。女人没法，猛吸一口，揣起孩子，嘴对嘴的喂。在日后的漫长的日子里，女婴稚嫩的触觉有了依赖，离开了养母温暖的双唇就闹着不吃。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丑女孩胖了，常睁着黑眼冲这个神奇的世界笑。那年钱不经花，女婴的食量大，一包奶粉吃不上几天。老彭说大不了房子晚盖几年，耽误不了儿子娶亲就成。他告别妻小，踏上去东北打工的路。

　　东北的暮春，给他的却是彻骨的心凉。老彭揣着仅剩的60元钱，四处寻脏活累活，然而那个陌生的地方，没让这汉子容身。为攒齐回家的路费，他夜宿桥洞，望着异乡的星月，用半袋苞米花充饥。回到家，女人看他脏头垢面的窘相，宽他心地说，商店里说好了，容咱赊帐。老彭夜里睡不着，说血能卖钱！女人死活不依，天亮时老彭一恨心，让16岁女儿辍学，眼下只能顾一个了！女儿有了活做，他除了影院的零星事，瞅空就到建筑上做小工，饿了就在工地上就盐下饭，几年工夫，这个壮汉子便不成样子，牙都掉了一半。 　　花开花落，女孩五岁了。一个雨天，女人又提起盖房的事，老彭没允。女孩模样古怪，常引得人们唏嘘。“六一”那天，女孩怯怯地躲在人群后，双手蒙脸，看舞台上的花枝招展的孩子欢跳，回家后啥也不说。其实她是单唇，说话跟哑人差不多。老彭嗟叹，仅让女孩活是不够的。1995年5月的一天，夫妇俩领着养女，来到青岛一家医院。医生说要做两次修复手术，先造天牙补唇，12岁后再造鼻梁，两次费用不下5万。两口子懵了，女人绝望道，就是把家底粜了，也不值这价。老彭说只要不断了念头，全家劲使齐了，准成！ 　　一家人养猪养鸭，省吃俭用。这年夏天，老彭的儿子也辍学了，小小年纪，也学会了为钱奔波。女儿正是爱美的年华，粗衣素面，出嫁了，也没忘给妹妹摊上份治病的钱，为给丑女孩一张人脸，一家人纷纷加入了救援的行列。

　　老彭的事感动了许多人，市里镇里都捐了钱。1997年金秋，两口子又领着女孩来到青岛。市立医院院长拉着老彭的手，承诺不向这家乡下人收一分钱。这从天而降的福音，让含辛茹苦若干年的夫妇高兴的泪如雨下，不能自持……


　　前几天我又去了趟老彭家。他家终于盖起了新房。养女又长高了，让人很难记起她从前那丑陋的样子。不幸的是，新房落成这天，老彭积劳成疾，突然栽到地上，至今手脚不灵。他颤抖地拉着我，只能用眼神表达着什么。